第一章 一语成谶祸时到

2024-03-07 作者: 尤令
第一章 一语成谶祸时到

我记得倒下之前发生的一切,蓝天绿地交叠,我的耳朵里一阵尖锐的长鸣,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青草和泥土的味道钻进我的鼻子。

在昏迷过去之前我有过一小段时间的视觉记忆,我不知道它真实发生过,还是我因为过度消耗而产生的幻觉。

我看到墓碑前的宋令箭转过身来,以诡异的姿势轻俯下身看我,冰冷的眼神,淡红的眼眶,苍白的脸庞,与山间枯鬼没有区别。她缓慢地伸出手往我头上探来,似乎要摘取我头上的什么东西,骨瘦如柴的指间缠着淡淡的黑色雾气,然后我眼前一黑。

这时候我回想韩三笑平时总是不着调的损话,形容她是黄泉水拍在忘川岸上的煞气,是轮回的船都渡不动的恶鬼,是阎王爷扔回人间的孽债,竟颇有几份道理。

真的希望这只是场糊涂噩梦,醒来后还能一切如旧。

我翻想着前因后果,一定是宋令箭那时的一句佛前妄语,终于招来今日祸端,一定是。

昆元二十三年,三年前,观音堂。

又是一年观音诞,今年又是我主持张罗诞中用到的绣物巾帛。观音诞开始的前一天,我带着家中夏夏来观音堂中装点绣物,焕然一新的宝华大殿好像真的有金莲在呈祥盛放。

巧手生金莲,说得就是我。

我们忙前忙后脚不停地,宋令箭就背手站殿前,黑裳乌发,长眉轻折,冷眼看着宝殿佛像,好像在进行一种神秘的较量。

我拉了拉她,她的手细瘦冰冷,握在手里都能感觉到皮下的骨节:“菩萨座前,不跪就算了,怎能妄视佛目?”

宋令箭看了看被我拉着的手,嫌弃地抽离。

我习惯了她这反应,换上笑脸道:“明天就是观音诞,到时候肯定有许多人,我知道你肯定不愿意来。趁着现在佛前无他人,咱们就抢个先头,跟观音娘娘许个愿,好不好?”

宋令箭不理我。

我很执着,殷勤地把蒲团拉在身边,拍着上面本来就没有的灰尘,使劲拉着她跪下:“来,快,这蒲团上的莲布还是我新绣的呢,保证没有人跪过。”

宋令箭拗不过我,勉强单膝跪了下来,我知道以我的力气根本拉不动她,她只是在向我做出微小的让步和妥协而已。

我笑了,为了做好示范,我转回头闭上了眼睛,诚心对观音娘娘许了一个愿。

许好愿后,我回头问她:“宋令箭,你许愿了吗?”

宋令箭开口说了今天的第一句话,声音像是沉睡了很久的困兽的低吟:“我不信观音。”

“哦弥陀佛!菩萨面前说得什么任性话——不准瞎说——你就,你就说个愿望嘛,万一要是实现了呢?”

“我就算有愿也不必求别人。”

我真想抽自己,照韩三笑的话来说,就是不知道又是什么触到了这恶龙的逆鳞,她一下就抽风了,倏的一声站起身直视宝像,“终日披金戴帛,食尽人间烟火,但苍生疾苦生老病死循环无止,什么悲悯世人,不过是个谎言。”

宋令箭总是语出惊人,简直大逆不道。

我跟夏夏同时倒吸一口凉气差点岔气,慌忙叩头。

“菩萨莫怪,她定是失心疯了,我也失心疯了,竟让她口出狂言。您大慈大悲,莫怪莫怪。”

宋令箭哼了一声:“愚蠢。”

我急红了眼,疯狂瞪她使着眼色:“可闭上嘴吧,这回赚的钱都不够我赔香油钱给你赎罪的。”

宋令箭跟这事杠上了拟的,执坳道:“我纵有罪也不需他来论判,更不需——”

我慌恐地看了一眼菩萨,飞快起身捂住她的嘴,将她往外推去:“小祖宗,你去外面等我吧。我可真是没事找事。”

见我是真急了,宋令箭不再放浪形骸,大步离开了大殿。

夏夏吁了口气小声道:“宋姐姐可真是神鬼不惧,只有真正强大的内心才能这样目空一切吧。”

我叹了口气,往香油箱里又方了点银子,诚心又多叩了几个头,宝像庄严中似乎多了些森然与冷诮。

走到观音堂门口,宋令箭抱着双臂,安静地靠在黄墙上等我,不能进殿的十一郎坐在她身侧,像一副仙异的仙子神兽古图。

他俩一见我出来,马上整齐的像排演过一样站直身子走了,似乎这一小会的等待已经耗尽了他们一整天的耐心。

“宋令箭,你等等我们啊!”我无奈地叫了一声,只见她黑如墨画的身影已经没入了山庙的仙雾之中,瞬间就不见了。那场景让我心里一阵冰凉,好像是什么东西无形地将他们吞噬了。

这个身影跟我第一次见她时有着镜像般的对照。这时他们没入了山雾,彼时他们从仙雾中浮现。

昆元二十一年,五年前,久湖河畔,初见宋令箭。

山樱花开,我赶在日出之前来到久湖,集些山樱的早露制作香巾。

平静如镜的湖面突然波动了一下,整片湖像是让无形的手端起放下,从湖中间开始一圈一圈地往外晕着水光。

事出反常,我向来胆小,本能地躲到了长木后的树洞里去。

湖水反常地荡漾着,在这个月隐星稀的凌晨。一个浅清微白的身影从湖水袅袅的云烟中凝结而成,朦胧中仙姿绰绝,清丽姣美。

我脑海里飞过很多故事版本,一个版本是久湖为仙子眼泪幻化,某年某月会凝成湖女,与湖边山樱木神相见,另一个版本是——

好家伙,来不及想另一个版本了!

那个身影虚空中慢慢出现的是张须髯满布满眼绿光的兽脸,须髯在晨风中像水草一样轻舞着,然后——这碧绿的目光向我这边凝聚,以奇快的速度向我射来!

啊!啊!我脑子里响起自己冲破云霄的尖叫声,但实际上我根本吓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这张兽脸从雾中脱出,是一只巨大的白色我目测加起来比我还大块头的兽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我在的长木树洞扑来!

它跑动带起的风向我拍来,我拼命将身子往洞里缩,将头紧紧抱住。

过了好一会儿,没有我想像的血腥事件发生。但是我能感觉到,它一直站在那里,身上散发着凌晨的露水的味道,粗重地喘着气,那气体穿过雾气掉落在我手上,一阵湿热。

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停下来,以什么样的心态和目的在打量我。

”我我我,我不好吃,我从小就体弱多病,我我也没做过伤天害理的事,看到路边小动物我也会遮雨喂养,从不伤害它们,我我我是个好人。“我抱着头语无伦次道。

我的手臂上突然一个毛绒绒的东西压了下来,一股大型兽犬才有的皮发的味道笼罩下来,一个湿滑的鼻子在我手背上蹭了一下。

我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它是在闻我身上的味道合不合他胃口吗?

既然逃不了,我铁了心只要抱紧脑袋,就可以少受点罪。

”怎么?不合胃口?“ 一个女人的声音冷淡地响了起来。

我错愕地一抬头,原先我以为那雾中朦胧的身影是这巨兽幻化,没想到确实是有一位女子同行的。

她就站在巨兽身后,窈窕如水,身长玉立,乌发倾泻在身后随风轻轻摆动,雾气像轻纱一样遮去她的容颜,但这身影之曼妙我是生平头一次见到,尤其与这威武强壮的巨兽一起,更有种说不出的力美相携的境界。

巨兽往后退了几步,笼罩在我周围的那种恐怖的死亡凝视也消退了,我看清它的样子,通体为白,只在眉眼脖颈与尾端与脚掌上间了整齐的黑,双眼碧绿如水,毛发须髯顺洁光滑,他一对本来直立的三角形的耳朵突然弯折了下去,突然凝重严肃的脸变得平和柔软了许多——这是神兽么?我现实和话本中都从未见过。

我停止了猥琐的抱头动作,从洞里往外挪了挪,傻头傻脑地问了一句:”你是,久湖仙子吗?“

女子往前走了两步,审视着我,虽然看不清她的脸,但我能感觉到她把我当成了傻子。

她身后好像背了什么东西,在晨光的折射上拖出一道长长的影子。

”你是村上人?“

我点点头:“恩,生在村上,长在村上。”

女子又向我走进了一步,微微俯下身,探过头,脖子很修长,所以即使这个动作令我觉得像极了一个母亲在闻自己的孩子是否尿床,它也非常的优雅好看。

“村上的人,都如你么?”她退后一了步。

“如我?怎么了?”

“以土覆之,以水腐之,以尸养之,好一个子虚乌有处。“她转过身去看身后久湖,这时朝阳的光线已经折下了半天晨星,整个湖面都抖动着光芒的碎片。她的身后拖出的影子原来是一把修长古老的弓。

我悄悄地从树洞中把身子往外挤,心里想着编织点什么话语来跟这仙子般的人儿搭上几句。我才刚把左脚伸出来,她已经迈步要走了,神兽仍旧坐在原地,一直静静地看着我。

”十一?“她扭头唤了一声,神兽才起身随她在雾气还没来得及消散光的清晨离去。

这两个离去的场景太过相似,仿佛一样个场景分成了两次上演。

她不信观音,不信神鬼,只信自己。

在久湖边初见后的第七天,我又遇见了她。

现在想想,这个七,似乎也不太吉利。

大清早的我刚一开门,看到韩三笑坐在院门口,我又惊又奇,自我在火树边为这流浪而来的外来人盖了次衣氅后就再没见过他,虽只见过一次,但我一直记得他,记得他身上有很特别的好闻的清泉水的味道,还有笑起来时那一对可爱的大虎牙。

“咦,是你。”我笑了。

韩三笑一点也不见外,将手里的一包东西塞在我怀里道:“是我。我来还你的衣氅。不好意思有点晚了,我好像还忘了洗了。罪过罪过。”

有点晚了?好两个月了,还真好意思说有点?

我笑道:“没关系,不急这一件。有心了。”我不动声色地低头闻了闻怀里塞成一团的衣氅,确实没洗过,却不臭,上面还残留着他身上那淡淡的泉水味。

“不客气。你看我急着来还衣服早饭都没顾上吃,我加双筷子不介意吧?”韩三笑毫不客气地背着手就要往我院子里走。

“没事,反正我也——”我话没说完,韩三笑已经动作奇快地坐下来开吃了。

虽然脸皮有点厚,但还挺可爱的。这是我对他的第一个评价。

我给他倒了点豆浆:“要甜的咸的?”

“都要,甜的两勺糖一勺蜜,加点桂更好,咸的随意点,酱油榨菜什么的,加点虾干就行了。”

脸皮不是一般的厚,胜在他长得还算可爱。这是我的第二个评价。

给他按要求伺候好了,韩三笑开始推心置腹地跟我聊起他背井离乡不为人知的身世来,原来他是什么世族大家的千门公子,有着不得了的家世背景与一身绝世的本事,因为不满意家里非让他娶得那个貌美如花才高八斗的自小非他不嫁的世家小姐,毅然决定离家出走,自力更生云云。

我上下打量着他,虽然我只是个偏远小村里没什么见识的村姑娘,但我不致于是个傻子。

真是个臭不要脸的。这是那天以后一直到现在都没变过的评价。

不过他真的很能逗人开心,一点也不畏生,话说得糙却不粗俗,我这半个早上光听他讲笑得腰都僵了。

他吃完了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发挥着一身不要脸的本事赖在了我家檐下的躺椅上,说要打个饭后盹,一盹就是一个时辰,我猜他可能还想顺便把午饭也蹭了。

隔壁突然“轰隆”一声巨响,像是什么东西塌了!

韩三笑弹了起来:“什么声音?!隔壁茅厕塌了啊?!”

我噗一声笑了:“你家才是茅厕呢,隔壁是我家旧宅,前些日子卖给了别人,省得荒着吓人。这几天新屋主一直在重修呢。”

“你家旧宅?没想到你还是小地主啊,到处都是家产。”

“就这两处呀,我爹娘本是住在对面宅子,后来我娘怀了我,我爹想让一家人住得宽敞些,就建了这处。旧宅没舍得拆,一直空在那。蔡大叔说屋子空久了风水不好,就帮我挂着看看能不能折卖掉,这样巷底也能多些烟火气。”

韩三笑一边竖着耳朵听我说话,一边碎步跑到门口去看对院。

没想到紧闭了许多天的对院院门今天竟是虚掩着,一个巨大的白色身影从门缝掠过,我吓得一把抓住韩三笑,颤声道:“那是什么东西?”

韩三笑摸着下巴道:“怎么这么眼熟,好像哪里见过——”

里面那跳动的声音突然停了,我感觉不太对劲,刚想跑,突然一个巨大壮硕的东西从里面扑了出来!

“啊!”我和韩三笑一起尖声尖气地嚎了起来。

“回来。”

那东西一下听话的收了力,但收势不及,轻撞了韩三笑一下,那一撞也挺痛,我听到了叭的一声闷响。

这不是,前几天湖边那只神兽吗?!

“唉,是你?!”透过门缝,我又看到那个窈窕纤瘦的身影,她的脸隐在门后,但一眼就能认出是她。

叫做十一的巨兽灵活地蹿回了院子,蹿大的门缝我也只能看到她一个冷淡的转身而已。

院门蹦一声关上了,抖落了一地的墙灰。

“喂,宋令箭,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你家狗狗撞到我了,我看跌打要不要钱的?”韩三笑一只手插腰一只手揉肩,像个骂街的波妇。

我扭头看着韩三笑,没想到他路子这么宽,这号人姓啥名谁都已经门儿清了。

里面冰冰冷冷的宋令箭的声音,并不是对我们说的:“男的可以吃,尤其是话多的,直接撕了生吃。”

韩三笑气得皱巴巴,嘀咕道:“哼,该养这么大只獒,我看它也是命苦,就是给你这恶煞挡灾用的。”

只是那么光影的一瞬,甚至连一句对白都没有,我却已经打定了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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