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楔子

不知怎么回事，那些凡间带上来的梨花酿居然这般醉人，前些时日在瑶池宴上向西王母讨要的两坛醉千年，一时贪嘴喝完也没有像现在一样难受。

喉咙火燎般，我朝着外面叫了两声，一个年轻的仙娥捧着洗漱用具进来，低着眉。

“始和神君呢？”发出来的声音像是砂砾磨在岩石上，黯哑低沉。

那个丫头递了一杯热茶给我，躬身道：“神君一早去了书房。”

“哦。”

我怏怏的的把茶喝了口，杯递了出去，伸了一个懒腰起身梳洗，之后问了那小丫头才知道，我这一醉便是三天。待穿戴完毕，我便叫她出去了。还有十天，我和始安神君成婚了。将右手搭在自己的左手上，闭目凝神。

脉识虚虚沉沉，心中不禁黯然。

到底是不年轻了，美酒美食以后也是要克制一番了。

抬眸就看见衣架上挂着他的喜服，火红与明黄交错，一经一纬都是手最巧的鲛人用最好的鲛丝织出来的。手指婆娑着，恍惚间耗能感受到东荒海水带来的清凉和熟悉。繁复的图案承载的美好寓意，似乎也能触手可及了，想到这里，我嘴角也勾起了笑。

午膳之后，依旧没有见到他，我便只身去了书房。

推开门，朝里面看了看，不在？这个时候他不是应该在这里写婚宴的请柬么？问了候门的小官才知道他外出了。我在缙云阙逛了几圈，很无聊，只好回到屋子里。

等着晚饭。

午后阳光很暖，我单手撑着头，斜斜靠在窗框上不知道怎么打发这整整一下午的时间。要是平时的话，他总会亲自下厨，为我做些佐着下午茶一起吃的点心。今日他不在了，宫娥递上来的点心虽然精致，但是吃到嘴里总是少一点什么。

羲和，一个饕餮徒被你娇养成了挑食怪了。

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

旁边丫头一直再逗我开心，“东皇陛下，你看那院中的芍药开的可真漂亮。”

“嗯，是很漂亮”我顺着她的声音抬眸看过去，瓣宽蕊多，根大茎粗，郁郁葱葱一大片。摘去给他做个芳华甜羹肯定会好吃，想到那味道，我砸吧砸吧了嘴。

怎么办，羲和，现在我更想念你的手艺了。

换了一只手，心里默默的数着要叫他做的东西，浸着暖热的日光，也就昏昏欲睡起来。醒来之后，我已经在床榻上躺着了，羲和他回来过了。

我心里想着。

剩下的十天，我也没怎么见到他，大概这次婚宴是太忙了。只有吃饭的时候才能看见羲和，他来去都是匆匆，并没有多少时间可以匀出来陪我。东荒帝君下嫁始安神君，一场跨越了种族和阶级的婚宴，在这恪守着天理纲健沉寂了百万年的十三重宫阙里，婚庆是要隆重一点，也要特殊一点。

再加上，我告诉他希望能和人间女子一样，进行嫁娶布置，更是要费些精力。红烛，喜饼这样的东西，在仙山洞府里面是没有的。

婚娶前三天，我便回了东荒的府邸。

安心等待他骑着灵兽，带着八抬花轿来接我。

踢轿门、跨火盆、拜天地，每一项都是按着凡间的礼制。每走过一步，隔着希冀的日子就进了一步，虽然头上的凤冠和身上的霞帔很压得我很不舒服，但是心里面依旧很甜蜜。被喜婆搀着回了喜房，安安静静的坐在那里。

侧着耳朵听到前殿很热闹，那些仙官神君们都囔囔着，要学学凡人去闹闹洞房。不知道羲和准备怎么应付，但是我却感受到了五脏庙叫嚣的声音。两个喜婆和一个仙娥还在我身边，只好把她们支开了。手把喜帕掀起来一个角，寻找着可以填补的食物。

看到桌上搁置着各种贴着囍字的糕点菜肴，便起身朝它挪去。

手才伸出去，摸到一块喜糕还没有来得及送到嘴里，便听见门响了。

吱呀——

他扶着门框站在那里，隔绝了外面所有的声音，融了一轮秋月的眸子，沾了酒气变得更加醉人，嘴边勾起了一抹微笑，没有马上进来，而是借着微凉的夜风在醒酒。

我悻悻的把手悬在了半空，朝着他笑笑，“你吃么？”

羲和没说话，那双暗金的眸子浸染了酒意显得更为温暖起来，大步跨进来，“你这么贪吃，要是有人在这些果饼菜肴里面撒下涣神散，哪怕是你有万年修为，怕也不是那百年修习之士的对手了。”

他的声音本就如珠似玉，沉静温润，调笑的语态更是添上了不少烟火的味道。

“只要那药不是你下的，这些东西我一样可以吃下去。”我小口小口的咬着手里面的米糕，怕晕了嘴上点抹了许久的红色唇脂。咽下去之后，没有等到他问为什么，放下手里面的糕，很认真的抬眸看着他说：“要是你真的这样做了，我就再也不叫你做东西给我吃，也不会再见你。我还会向灵宝老君讨些忘情水绝念丹什么的，把你忘得一乾二净。”

羲和走到我身边，拿起茶壶到了一杯热茶，递给我：“不恨而是忘？”

声音里的酒意淡了不少，不知为何有点沉闷闷的。

或许他没有想到我会是这样的回他？

“枉你还是个神君，这样的禅机还参不透？我们看过多少红尘百生，连世人都知道，爱生恨，恨亦爱，你都想着要对付我了，我还爱你作甚？我只是贪吃，又不是真傻。我可不做亏本的买卖。”我夺过了羲和手中的热茶，浅浅泯了一口，低着头又开始进食。

屋子里布置的很喜庆，红烛，红果，红锦帐，红枕被以及被子下面铺着的核桃花生，每一样都是尽心尽力的好。也亏得这些耀眼的红，映得我雪白的脸也沾上了粉艳娇俏的桃色。

羲和微微阖上溢满着氤氲的眸子，伸手搂着了我，把我的耳朵靠在他胸膛上，“细细，你听。它只为你一个人而动。”

没来由的，他说着这样话。

这是羲和第一次这样直白的告诉我，他的心只为我一个人而跳。

“不管怎么样，这里只有你。”

他握着我的手，低头吻了吻我的鬓角，把手按到心那里。

它只为你一个人动，真好。

我终于抵不过身上袭过来的疲倦，在羲和怀中的人渐渐闭上了眼，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到，他微怔了会儿，然后小心翼翼的搂着我朝着床榻走去。羲和把床上那些寓意早生贵子的果子收去，放好呼吸平稳的怀中人儿。

掏出了袖口里的伏神链，右手掐诀，左手把它往空中一抛，催动口诀。顷刻之间。小小的手饰变成了一条镀着幽幽紫光，似铁非铁的锁链。

随着他口中不断加快的咒语，那锁链在床上之人缠绕了起来。

“一定要今天晚上吗？”我依旧闭着眼睛，声音居然没有受到情绪的影响，清脆得不像我是我口中说出来的。

大概没有料到我醒着，或者说是根本没有睡过去。

他身形一怔，抓着链子的一头，隔了好半天才开了口：“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多么好的开场白。

多么烂熟的一句话。

多么让人无奈的反问质疑。

我缓缓睁开眸子，望着红彤彤的锦帐，脑子里面居然很清晰。想起了我坐在花轿上的忐忑，想到临行前母上的一遍一遍的叮嘱，她要我到了夫家一定要恪守妇德，但是最多最清晰的是想起我们最初相遇的场景。

八百年前，我承了女娲上神的懿诏，到人间去加持封印。完成了这个任务之后，女娲上神则会帮着我度过成神所要经历的天劫，因为这次封印将会消耗我大量的灵力，渡劫是对我的补偿。

可是，我却没有想到那个淡淡瞥了一眼的人。

打破了我万余年的平静。

我放了他。

蚩尤王族最后的遗孤——被封做始安神君的战魔，羲和。

所以，我不但没能成神，而且还生生受了女娲上神的十三剔骨鞭，每一鞭都能剔除神仙的仙骨。

十三下，

彻彻底底的剔除了我和十三重天阙修来的仙缘，

和千万年一步步得之不易的仙籍。

受完十三鞭，我连动动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我只能苦求着女娲不要把这件事情交给司诰真君，因为这样一来所有的天官都会知道我受罚的事情——他也会知道。上神离开后，我又央着她座下受教的白泽，化了一只纸鸽给羲和。说是东荒海族受到了攻击，我必须回去些时日，少则数年多着几百年。

对于我承受的那十三鞭，只字未提。

这样整整三百年，我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如果不是昔日同袍白泽跑遍八荒四海寻得了枚聚魄丹，我想我是等不到能下床再见到他的那一日，更不可能有朝一日能穿上火红的嫁衣，嫁给羲和。

“能不能帮我把头上的凤冠和身上的霞帔脱了”，没想到，我心中无比的安然，“这些全是我最好的了，既然你现在不要了，那请你把它还给我吧。”

一字一句，波澜不惊。

羲和握在手中的那根链子变得冷冽刺骨，从掌心一寸寸的冷到心里，他就站在床面前，明明伸手就可以拿到他想要的东西，可是却不动了，全身上下都不能了。

“听说在母体很怨怼的时候，取出招魂铃是最好的，现在是最好的时候”我被捆着，没有动弹，只是转过脸，对着羲和，眸子里很是安静，我在心里猜测他看见我的眸子里面肯定什么都没有。

羲和眼里渐次起了氤氲雾气，曾经对着他微笑过，

撒娇过，生气过，

信任过，质疑过，

唯独没有像现在一样毫无感情过。

看着他的那双眼睛忽然又恍惚起来，我别过脸不在看他。

心里默默的他的名字，羲和。

我到底是输给了王族复兴？

还是输给你？

他倾身站在我面前，伸出手捏在下颌上，迫使我将脸对着他，要我仔仔细细看着他，羲和一如往昔的温柔，“对不起，我不应该骗你的。只是…你是孕育招魂铃最后的母器了，很快很快的，我取出来之后就为你疗伤，你信我。你信我”

他在我耳边呢喃，低低转转，那样信誓旦旦的许下承诺。

他催动咒语，我很快就看见一只指甲般金色的铃铛，浮在自己身上，慢慢飘移到身体的上空，金色铃铛已经变成了蛋卵大小，嘴里的口诀加快，金色铃铛转眼变成拳头大小，正当他准备将它收到手中的时候，金铃铛转眼便变成了血色！

羲和正在诧异间，我却感到前所未有轻快起来，因为我知道我的神识开始涣散了，他当即掐诀接下灵界，困住那些飘散在空中的魂魄，然后向空中抛出了一个玉瓶，将那些五色的珠子敛在里面，放在桌上，顿时玉瓶变得斑斓起来。

这才松开手中的伏神链，扶起我靠在他怀中，往我嘴里喂了一枚护住神根的丹药，然后双掌灌输仙力。

“好了，都过去了。细细，你不要生气了，我知道我错了”他亲了亲我的脸颊，扶正头冠，柔柔又道：“你以后要吃什么我都去给你做好不好？以后你说什么都算数好不好？”

我聚了半身的力气才缓缓的睁开眼，眼里噙了笑意，“饿了”，嗓音里连刚刚十分之力的清爽都没有了，只留下微乎其微的沙哑。

体温也逐步消散。

羲和看到越发苍白的一张脸，实在不愿意离开，我微微蹙眉轻轻摇了摇他的袖子，催着他，他只好凝起心神又探了探我的神识，还算稳定，才起身朝着厨房走去。

他终归去了。

我舒了一口气，闭上眼，心中默默的念着，

其实，

这样也好。

你对我藏了一个秘密，我便也不告诉你我的秘密。

比如，

八百年前，施加封印时，他说：神君，你信不信一见钟情，与你之后，我信。我在嗤笑间，便知晓你是何居心。

三百年前，在檀香湖游玩，遇到奇穷擒了火凤的孙女，我在打斗途中丢失了伏神链。我曾看见它收在你衣袖中，可你却没有归还。

再例如，

一百年前，中秋赏月，你笑着让我吃下招魂铃化成的鱼目时，你的半分迟疑，让我孤注一掷，赌这个注定的结局。

最后，我在告诉你一个最后的秘密。

喜酒里的遣神散和身上那根伏神链，于一个削去了仙籍剔除了仙根，空余了万余年的灵兽来说，是毫无作用的。可我还是不想醒，也不愿信，于是用性命和我最好的一切做为筹码，赌你的一念之差。

可最好还是输给了你的宏图霸业、王族复兴。

你还记得我在中秋夜，那句席间调侃的玩笑话么？

明明一辈子都是睁着眼的鱼，却还是要流泪?

答案，我也算是替你回了。

因为，那鱼儿它太傻了。

明明饵料之后是冰冷的鱼钩，还是顺着捕鱼人给它的命运。

为了给你想要的，我放弃了神位、仙籍、性命、真心。

你看，我是不是重来不做亏本的买卖？

羲和，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