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座依山而建的竹屋,外面用草席子搭了一座凉棚,上铺厚厚的蓑草用来防雨,下置方桌四张,长凳若干把,以供客人歇脚饮茶。
除了大碗茶外,茶棚里还供应米饼、米粑、米果等干粮,棚下的客人们一边就着干粮饮茶,一边聊天打屁,交流旅途见闻,气氛倒也融洽。
在茶棚外找地拴好了马匹的李无涯与洪熙官,带着三个小孩,迈步进了茶棚。
空气里骤然一静,原本热闹的茶棚忽地冷清下来。
钻进这深山老林子里来喝茶的,大多是江湖中人,他们对于危险的感觉十分敏锐。
虽然带着三个小孩,但李无涯、洪熙官两人的功夫皆处在暗劲巅峰、接近入化的阶段,身上气血之旺盛,如大火焚天,毫无遮掩,堪比猛虎凶狮之威,哪怕是一些练家子见了,也会莫名的心生惊惧胆颤。
不过等突破到了化劲,则反犹神物自晦,气血内敛于身,令人无法察觉了。
似乎对众人的反应早习以为常,洪熙官毫不在意,带着几人朝棚下仅剩的那桌空位行去。次第落座后,他高声唤来了店小二,轻车熟路地吩咐道:“小二,四碗茶一碗水,再准备五十个米饼、咸蛋十个,待会儿带走。”
“好嘞!客官您稍等。”
生意上门,小二显得热情无比,屁颠屁颠地跑回了与茶棚相连的竹屋内。
不一会儿,茶水端了上来,米饼与咸鸭蛋也装在篮子里盛上了桌。
洪熙官拿出随身的布兜,将干粮装了进去,同时扔出了一块碎银子。
店小二拿着碎银子退下,不一会儿便抱着一串铜钱回来:
“客官,您那一钱银子能折160文,茶水五碗收您一文,米饼一文一个,五十个收您五十文,咸鸭蛋一文一个,十个收您十文,总共收您六十一文,现找九十九文。”
小二麻利地将用麻绳串成一串的铜钱递上,洪熙官伸手接过,仔细端详,稍倾,忽地感慨道:
“康熙通宝?我记得上次来,你们还用的是永历通宝吧…”
永历通宝即南明永历帝在广东肇庆称帝时所铸的钱币,虽然永历帝已然身死,南明桂王政权覆灭,但其所铸的永历通宝仍在沿海一带流通,尤其是郑氏所在的台湾,直至康熙二十二年被收复,才停止了该币的流通。
但此时,在清廷平南王尚可喜所管辖的广东,官定流通的钱币是“康熙通宝”,私用“永历通宝”,是要掉脑袋的。
对面店小二的脸色当即大变:
“客官你可别瞎说,我们什么时候用过‘伪钱’?那可是杀头的罪过…”
“伪钱?”
洪熙官闻言冷笑着摇了摇头,却是没再多说什么。
带着三个孩子在身边,他不想再惹风波,平安到达南少林,实为第一要事。
“小二,结账!”
听到茶棚角落里的呼喊,店小二赔了个笑,转身移步而去。
稍倾,便听激烈争执声传来。
“什么永历通宝?不都是铜板吗,怎么就不能用了!?欺负老子不识字吗?”
“客官,永历通宝是明钱,是明伪帝永历铸的钱,今个只有清钱能使,用明钱这种伪钱是要杀头的。”
“嘭”的一声猛响,茶棚里其余人打眼望去,却见一昂藏大汉一只手拍在茶桌上,另一只手指着店小二鼻头,骂骂咧咧地道:
“你奶奶的,大明永历皇帝钦造的钱,你说这是伪钱!?老子生是大明人,死是大明鬼,此生只使永历钱!爱收不收!”
茶棚里的空气顿时凝固了,旁观者或震惊,或冷笑,或怜悯…
那昂藏大汉瞪着铜铃般的大眼,满脸不善地对着店小二,一道长长的刀疤从其左眼眼角处直拉到了嘴角,配着脸上满布的褶子与风霜,显得很是凶厉。
一看就不是好相与的角色!
其身前的茶桌上,几颗铜板滚动着发出“骨碌碌”的声响,在这安静的茶室中异常醒目。
目测了一下大汉的身形,略显单薄的店小二当即转头向店内大喊:“掌柜的!又有人闹事!”
“聒噪!老子耳朵又不聋!”
粗鲁而沙哑的声音从竹屋内传来,不一会儿,一道瘦小而干枯的身影背着双手出现在了茶棚内。
这是一个老者,脸上纵横的沟壑就仿佛老树的年轮一般,将岁月的漫迁展现得淋漓尽致。缓缓踱步至大汉面前,看着那滚落在桌面的铜板,那满脸的沟壑颤动,发出了沙哑而难听的笑声:
“嘿嘿~朱由榔那个阿斗有什么好惦念的,你小子怕只是想赖账吧?”
清廷初定乾坤后,便开始大力禁绝前朝货币,一边严禁前朝所铸的铜钱在世面上流通,一边通过官方按铜价论斤来回收。但因折价太过,许多百姓不愿上缴,而是夹杂在新币里偷偷用,禁币政策并未很好地贯彻。
后来,清廷将继续使用前朝货币按谋反罪论处,砍掉了许多脑袋后,才终于让市面上流通的“废币”渐渐减少…
但世上总少不了要钱不要命的人。
仍有许多奸商将不值钱的“废币”夹杂在清币里面鱼目混珠,妄图占些小便宜。
不过像疤脸大汉这样明目张胆地要用“永历通宝”付账的,却是少见。在茶棚里的众人看来,这明显就是耍横想吃霸王餐,而且那番借口实在愚蠢之极。
简直就是老寿星吃砒霜——嫌命长啊!
却见疤脸大汉双目圆撑,嘴巴扯开,仍旧一副恶狠狠的模样:“什么猪油狼?管猪和狼屁事!老子只是气不过,都是铜板带个眼,都是皇帝造的,这‘永历通宝’怎的就不作数了?天下没这么个理!”
“永历?永历死了!大明也早亡了!”老者嘿然冷笑,一把抄起了桌上滚落的几枚铜板,掂了掂道:
“毕竟是铜的,老子就做点善事,准你十抵一。”
“十抵一!?你想得美!”
疤脸大汉勃然作色,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向老者抓去。
零星的惊呼声响起,却见老者毫无闪避之意,只是伸出了一根手指,在大汉推来的手掌正中轻轻一点。
下一刻,那袭来的手臂以极不自然地姿势坠了下去…
大汉脸露惊恐之色,整条手臂都失去了知觉的他慌乱大叫:“这…这是什么妖法…你…你不是人…”
“呸!你才不是人!”老者啐了一口痰,骂骂咧咧地道:“想拿废钱喝霸王茶,这是人干的事吗?”
骤然一指点出,正中大汉前胸,其庞大的身躯应声而倒,震得整个茶棚都微微抖了抖。
没再理会脚下的大汉,老者扭头吩咐店小二道:“带下去干活抵债。”
“好嘞老板。”
店小二小跑着上前,轻车熟路地把疤脸大汉向竹屋内拖去,显然,他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茶棚下,老者大大咧咧地向众人抱拳:“让大家看笑话了,海涵!海涵!”
说罢,他特意朝着洪熙官与李无涯微微点头示意后,转身就走,龙行虎步,毫无一丝老迈之态。
茶桌旁,李无涯望着老者的背影,蓦地出声道:“好俊的追风打穴手,洪兄弟,你跟这老头认识?”
洪熙官轻轻点头:“绿林前辈,曾是一方豪强,一起打过鞑子。”
“打过鞑子?”李无涯眉头微挑,奇怪道:“这老头似乎对前朝很不感冒啊。”
洪熙官轻叹了一声:“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前辈有些心灰意冷了。”
“那你呢?”李无涯目视着洪熙官,“你怎么看?”
迎着李无涯探询的目光,洪熙官将头转向了茶棚外,目光眺望远方,凝然道:
“一枪在手,虽千万人,吾往矣!”
声音不大,却宛如金铁交鸣,铿锵有力,坚而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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