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沧海垂眉耷眼,指叩白骨王座,十年之前的那段骇人秘辛,娓娓道来……
宣化城被追的那两个江湖耳目、包打听,乃是吃四方饭的情报贩子,本不以武功见长。
二人被青袍书生一路追杀,无不披创沥血、伤痕累累,好不容易夺路逃入林间一小块空地,突然见四周密丛环阻,竟已无路。
这二人中落在最后的那一个受伤最重,眼见自己逃脱困难,为了不全部挂在这里,不顾一切反身扑上前去,想要阻挡一下。青年书生反手一剑,穿心而过,才又血淋淋地拔将出来。
余下的那一人左腿本已受创,尽管兄弟舍命为他拖延,毕竟未能及远。
他拖着伤腿奔出数丈,终于还是脱力坐倒,挣扎几下,再也起身不得,就着皎洁月光与青年书生遥遥对峙,满是血污的脸上恨火炽烈,咬牙投来一双溢血红瞳。
月下,青年书生剑尖指地,一路滴血而来。
木沧海这时才看到,这青年书生模样生得相当不凡,端端正正,隐隐还有一股出尘之气。
年龄倒是看不出来,二十几到四十几之间皆有可能,这种感觉,让人非常奇怪。
余下那人悲愤怒嚎道:“你……你出身天下一等一的名门,行事却如此毒辣!我兄弟二人与你往日无仇,今日无冤。买卖完毕、银货两讫,何须杀人灭口?”
青年书生冷笑:“你们是卖消息的,能卖给我,自然也能卖给其他人。我还须借你们二人首级一用,不把你们‘宣化三鼠’中那位龟缩不出的猫老大引将出来,我这货买得终究不安心。”
余下那人悲极怒极,仰头大笑:“你前前后后共向我们兄弟三人买了一百多条杂乱消息,每一条看起来都很普通,而且彼此全无任何联系,你便是让我们再卖也得有人肯买啊!还是你每回向人打听消息,便要将这人灭口,反复不休?我兄弟三人与黑白两道无数人做买卖,吃人不吐骨头的官府也没少打交道,却无一如你……如你这般冷血残毒!”
木沧海藏身林间,细听他二人对话,暗自揣想,看来这青年书生找的东西相当不凡啊,为了保密,不仅将消息化整为零,分为上百份,还细细掩饰,弄成普通消息,而且,为此,身为一等一的名门子弟居然不惜灭口杀人……
难不成,是跟《碧霞篆录》有关?
嘿嘿,争什么?凭你们这几手见不得人的玩意儿,争来争去,最后还不都是老子的?”
就在这时,一阵阴风袭来,林间群鸦扑簌簌地拍翅惊起,木沧海感应杀气,心头一阵不祥,见一条人影大步而来,以他夜间视物如白昼的修罗魔眼,竟不知此人是何时到来,又从何而来。
来人衣衫破烂、长发披面,模样虽狼狈不堪,依稀能看出原本装扮浮夸,大腹便便,不是惯常飘泊的江湖客,倒像是员外富家翁。
他走路的姿势也十分怪异,每一步跨出的距离相当,节奏很稳,但是略显僵硬,似是手脚不灵,便如僵尸一般。
却听余下委顿在地的那人一声惊呼:“老大!”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撑地而起,一跛一拐的,奋力朝那人奔去!
木沧海心中一凛:“原来是猫老大!与他做了几回的买卖,今日才知是竟是这样一个胆大仗义的主儿。赤手空拳的,也敢回来搭救自己的二位兄弟。”
青袍书生持剑不动,好整以暇,冷冷笑道:“好啊,猫老大,有种!我还没去寻你,你倒自己途上门来啦!也好,今日咱们做个了断。”
余下那人一边拖命前行,一边回头大叫:“老、老大快走!这厮武功奇高,先前都是骗我们的……”
话未说完,忽地“嘭”地一声,整个人身体周边迸出一层血雾,像是被抽筋扒皮碾碎骨头一样,烂泥般软了下去,整个人化作一滩被炸碎的稀烂血肉,死得不能再死。
杀他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缓缓而来,肥胖员外般的猫老大。
猫老大慢腾腾地收回右掌,毫无焦距的冷飕目光,扫在了木沧海和青年书生脸上。
木沧海嗜血残毒,平生杀人无算,引令修罗狱,摸爬打滚了大半辈子,对莫名危险极具灵感,瞬息间一股寒意掠过心头,却是自他艺成出道以来末会有过、压迫至极的逼命之感,竟生出了暂避其锋的念头。
而那青袍书生看起来年纪不大,修为、历练均不及他,但迟疑不过一瞬,突然点足倒退,飞也似的掠出林间空地!
“好明快的决断……可恶!”
木沧海本还在迟疑,见他二话不说立即走人,吃惊之余也跟着要离开,岂料原本动作僵硬的猫老大倏然抬头,披面乱发中射出两道青荧冷芒,空洞的目光犹如鬼魅,仿佛盯上了他,步履平缓,足尖擦擦磨着地面,一滑七八尺,保持一个独特的节奏,径直朝木沧海而来!
修罗狱主木沧海是当时外道上一等一的万儿,而那猫老大不过是个土财主出身、走报机密的情报贩子,两人武功天差地远,若在平日,恐怕连让木沧海弹弹手指头的资格也没有。
然则,此时赫见猫老大缓缓走来,木沧海心中第一个念头居然是:“打……打不赢!这个家伙……老子不是他的对手!”
纵横邪道十余年、大小会历百余战的喋血生涯,将木沧海瞬间萌生的求生本能与经验判断浓缩成一个字,足以决定生死关键的一个字。
逃。
此生头一次,凭名能让婴孩止哭、用手能将活人折磨成走肉的木沧海,选择了不战而逃。
这个决定拯救了他的性命,却无法拯救其他人。
好巧不巧地,从山下追杀少年的那拨悍匪,恰恰在此时闯了进来,后头还跟着另一拨援兵,人数在黑夜中难以算清。
一遭遇直冲直走的猫老大,但见他双手连挥,嘭嘭嘭嘭,一个个血葫芦般软下,手下无一合之将,顿时掀起一场一边倒的恐怖屠杀……
木沧海苍老低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着,伴着呢喃似的缓慢语调,很难想像老人所描述的简直是一幅活生生的人间炼狱。
在那个充斥鲜血哀嚎、没有人明白发生了什么的夜里,出乎意料地有着皎洁的月色,仿佛是一出刻意为之的讽刺剧,一切荒谬的情境似都满溢恶意,令人不寒而栗。
谭阴阳身子微微前倾,双掌交叠,垫着骷髅下颔,仿佛被木沧海话中的魔力所慑,喃喃道:“那……是什么?是什么东西,改变了猫老大?”
“十年来,我几乎夜夜都梦见那一晚,又回到那个的月下林地,不断思考你这个问题。”
木沧海低声道:“没人告诉我那是什么,我也再没有机会问一问你那死鬼师父。”
老人淡淡一笑,垂落稀疏银眉:“说不定,不是什么东西改变了猫老大,而是猫老大变成了什么。”
密室之内,丁保和澹台王图听得面面相觑,他们二人怎么也想不到,原来天兵不是八年前才第一次出现的!
就在十年前,出云观旁边,已经有天兵出现了!
而且,这个天兵听起来似乎跟现在有些不太一样,但能吓退木沧海,比之天兵老矢、天兵胡箭、天兵伍梅看来都要恐怖厉害得多!只是,怎么从未听说过有此事!
二人默默不语,消化这事带来的冲击时,木沧海继续往下讲述了起来:
“那夜非常诡异。我施展轻功,原本已逃离了现场,让追杀持刀少年的那一伙去面对猫老大那个怪物。但不知为何,后来我又忍不住折了回去,才发现那抢先逃走的青袍书生也回到现场。”
“他提着鲜血淋漓的长剑,躲在树丛之后窥视,一双眼睛睁得老大,迸出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光芒,原本有些出尘之意的面孔扭曲狰狞,便如恶鬼上身一般。你如身在现场,或许会发现我当时的表情也与他一样,因为极有可能,我们都想到了同一件事上。倘若……倘若能控制这种力量,制造出一群如猫老大那样的鬼东西,还要什么劳什子《碧霞篆录》来繁衍生息,还要等什么鬼十年二十年?当下就能轻轻松松一统十宗、灭杀八姓,就算要打天下、做皇帝,哪有什么办不到的?想那猫老大不过一乡绅土霸、钻营之徒,武功稀松平常,但这时却宛如化身天兵天将,无敌战神,刀枪不入,力大无穷,完全无视对方攻击,一掌拍烂一个,就跟砸西瓜一样,两拨二、三十人就这样成了一滩稀烂血肉,无一生还。”
“只是,我和那书生都想错了另一件事。”
木沧海冷笑:“那猫老大并非战神,而是杀神。杀神掌下,绝无活口!”
那场惨烈的屠杀,转眼便到了尽头。
除了那身手娇健、应变奇快的持刀少年之外,意外闯入林地的数十人全都完蛋大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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