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人如救火,韩博带着胡林翼的书信,同胡林翼的家人一起从英山大营(今湖北黄冈一带)赶到京城只用了十六天。可火急火燎赶到京城,呈上书信,韩秀峰却一点也不着急,甚至都没有去帮着向皇上求情的意思。
韩博没办法,只能去湖北会馆,同胡林翼的家人一起等郭嵩焘、龙湛霖等在京的湖南官员消息。
大过年的,同乡找上门都不帮忙,甚至不喊人家一起吃过饭。
任钰儿觉得很奇怪,一边往炉子里添木炭,一边小心翼翼地问:“四哥,胡大人托您办的事,您真不打算管?”
正同王千里一起算账,正为粮饷发愁的韩秀峰,合上账册,抬头道:“这事没韩博说的那么急,也没韩博说的那么吓人。要是没猜错,胡林翼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醉翁之意不在酒,四哥,您这话从何说起?”任钰儿不解地问。
“千里,你说说。”韩秀峰走到炉边,端起茶杯回头笑道。
王千里楞了楞,不禁笑道:“皇上是曾密谕钱宝青查办左宗棠,也曾说过如有不法情事,可即行就地正法。可究竟有没有不法情事,并没有查清楚,左宗棠一时半会间也就不会有性命之忧。”
“可要是查实呢?”
“湖南是什么地方,钱宝青是赴长沙查办,还是派差役去长沙捕拿左宗棠?”王千里反问了一句,接着道:“且不是钱宝青没这个胆,就算有,他也杀不了左宗棠。现如今不比以前,不是谁都可以亮出谕旨就能杀人的。”
“那胡大人究竟是何用意?”
“这还不简单,”王千里坐下笑道:“皇上之所以密谕钱宝青查办,应该是不晓得左宗棠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晓得左宗棠这几年为朝廷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因为湖南的奏报都是骆秉章上的,就算那些折奏全出自左宗棠之手,最终落的也是骆秉章的款,署的也是骆秉章的名。
要是官文和樊燮没闹这一出,左宗棠依然在做那个‘帮办湖南巡抚’,胡林翼和曾国藩既不会也不好说什么,毕竟对他们而言只要湖南政局安稳,能跟之前一般给他们出人出粮就行。
结果官文和樊燮把事情闹成这样,他们于公于私都不能袖手旁观,干脆顺水推舟把事情挑明了,借这个机会让皇上知道左宗棠是位大才,帮左宗棠扬扬名,甚至想借这个机会帮左宗棠谋个官。”
任钰儿反应过来,可想想又问道:“四哥,他们就不担心皇上真治左宗棠的罪,毕竟骆秉章的确对左宗棠是言听计从,湖南这几年的政令也确实大多出自左宗棠之手!”
“要是按例,不但左宗棠要掉脑袋,连骆秉章这个巡抚都做不成。可今时不同往日,天大地大也没剿匪平乱大。孰轻孰重,皇上心里跟明镜似的,所以只能一切从权。”韩秀峰放下茶杯,接着道:“何况左宗棠并非一般的师爷,更不是那些个弄权的胥吏。”
“此话怎讲?”
“咸丰五年,御史宗稷辰就疏荐过左宗棠;咸丰六年,皇上因左宗棠接济曾国藩军饷有功,赏左宗棠五品顶带,以兵部郎中用,并赏戴花翎;前年,又得骆秉章保举,赏加四品卿衔。换言之,他本就是朝廷命官,只不过因其是湖南人,不能在本身为官罢了。”
“皇上不大清楚他的事?”
“皇上之前只晓得有他这么个人,并不清楚他对湖南而言有多重要。其实这事可大可小,往大处说是弄权,往小处说就是骆秉章知人善用。”
“现在皇上知道了吗?”任钰儿追问道。
韩秀峰沉吟道:“现在想不知道也不成,这做官跟做人一样,都得有个好名声。左宗棠人虽没到京城,可经官文和樊燮这么一闹,再加上郭嵩焘、龙湛霖、邓辅纶、高心夔等在京的湖广官员和湖南名士推波助澜,他的名声已传遍了京城,昨儿个听博文兄说比江忠源当年的名声还要响。”
“这么说皇上不会治他的罪,早晚会收回成命。”
“这是自然,不过也无需收回成命。皇上之前只是命钱宝青严查,一句‘查无实据’不就成了。”韩秀峰再次端起茶杯,又沉吟道:“但不治他的罪,不等于就会重用他,前有胡林翼、曾国藩,要是再来个左宗棠,皇上不可能不担心尾大不掉!”
王千里禁不住叹道:“幸亏江忠源、罗泽南、李续宾他们死的早。要全健在,那朝廷的心腹大患就不只是长毛、捻匪和西夷了。”
正说着,小山东跑到了门口,因为脚上全是泥泞,不敢进去,就这么掀起帘子,从怀里掏出一份书信喊道:“四爷,我回来了,吉祥老爷让我给您捎了一封信,说您一定要看看,说各部院这会别提有多热闹。”
“大过年的,不好好在家陪你爹娘,凑啥子热闹!”
“我是不放心,万一吉祥老爷找您有啥事呢。”小山东咧嘴一笑,又哈着腰问:“四爷,我待会儿就回城,您要不要给文大人、吉老爷和富爷他们捎信儿?”
“不用了,你早些回去吧,路上滑,小心点。”
“行,那我先回来了。”
……
打发走小山东,回到炉边抽出信一看,韩秀峰顿时乐了。
王千里忍不住问:“四爷,吉祥说什么了?”
“左宗棠的事儿,”韩秀峰看着书信,笑道:“郭嵩焘既无法密折专奏,又不好明目张胆地为左宗棠这个同年同乡求情,竟说服了在南书房行走的潘祖荫,潘祖荫帮着上了一道折子,不愧为探花,这文章做的是有理有据,掷地有声,难怪洛阳纸贵,纷纷传抄呢。”
“四哥,他怎么说的?”任钰儿好奇地问。
“你听听这一段,楚南一军,立功本省,援应江西、湖北、广西、贵州,所向克捷,由骆秉章调度有方,实由左宗棠运筹决胜,此天下所共见,而久在我圣明洞鉴中也。上年逆酋石达开回窜湖南,号称数十万。以本省之饷,用本省之兵,不数月肃清四境。其时贼纵横数千里,皆在宗棠规画之中。
设使易地而观,有溃裂不可收拾者。是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也。宗棠为人,负性刚直,嫉恶如仇。湖南不肖之员,不遂其私,思有以中伤之,久矣。湖广总督官文惑于浮言,未免有引绳批根之处。宗棠一在籍举人,去留无足轻重,而楚南事势关系尤大,不得不为国家惜此才。”
“还真挑明了!”任钰儿惊呼道。
王千里则喃喃地说:“好一个‘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而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
韩秀峰正准备开口,外头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刚抬起头想瞧瞧谁来了,就听见大头在外头嚷嚷道:“四哥,皇上让我来喊你,赶紧收拾收拾换上官服跟我一道进宫吧。”
“知道了,外头冷,先进来烤烤火。”
“不了,脚上全是泥,我就在外头等你。”
……
韩秀峰心想应该是左宗棠的事,连忙换上官服,爬上马车,跟着大头火急火燎进城。
没曾想赶到勤政殿东暖阁,刚躬请完圣安,皇上就递来一道两江总督何桂清发来的六百里加急奏报,仔细一看,原来是贼将李秀成竟率陈坤书、谭绍光、陆顺德等部两万余人经清弋江镇(今属安徽南陵)和马头镇(今安徽泾县琴溪镇),绕过宁国府(今安徽宣城),攻占广德,显然是想由广德东犯浙江。
浙江乃财赋之地,万万丢不得。
韩秀峰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咸丰便紧盯着他道:“韩四,今儿早上文祥上了一道折子,称江北官军连吃败仗,朕虽已谕令和春为钦差大臣督办江南江北军务,但隔江筹划攻剿,难免顾此失彼,保举你为江宁布政使,奏请派你赴江苏帮办军务。”
韩秀峰大吃一惊,连忙道:“皇上命臣去,臣就立马收拾行李赴江苏上任。”
“朕想问问你是怎么想的?”
“禀皇上,要是搁去年或前年,臣用不着文大人保举,臣会主动请缨去江苏,别说去做布政使,就是让臣去督办团练也行。可现在臣哪儿也不想去,哪儿也不敢去,恳请皇上让臣接着做现在这个奉宸苑卿。”
咸丰沉默了片刻,低声问:“你是担心西夷?”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硬着头皮道:“臣担心西夷,更担心皇上的安危。”
想到刚到任不久的署理两广总督劳崇光奏报,英夷正从印度搬兵,佛夷也正在调兵遣将,咸丰微微点点头,又拿起一道折子:“你再瞧瞧这个。”
“臣遵旨。”韩秀峰接过折子一看,赫然发现竟是潘祖荫所上的那道。
见他看完之后什么也没说,就这么恭恭敬敬地呈递到案子上,咸丰禁不住问:“你去过湖北,跟胡林翼他们打过交道,虽没见过左宗棠,但一定听说过一些,你想听听你怎么说。”
“禀皇上,臣看到一半就想奏请法办左宗棠,就想奏请治潘祖荫的罪!”
韩秀峰定定心神,接着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左宗棠,简直狂妄之极!真要是如他所说,臣的那些同乡同僚岂不是白死了?我四川这些年为协济那么多省份,地方官员只能征粮加耗,百姓苦不堪言,照他这么说我四川的那些粮饷岂不是白白耗费了,我四川百姓这些年的苦难岂不是白受了?
何况八旗乃我大清之根本,啥时候轮着湖南了,简直其心可诛!可仔细想想,两江战事糜烂至此,连闽浙都岌岌可危,又觉得有几分道理。面对此危局,想保东南半壁不失,也只能指望鄂军和湘军了。”
因为这事,咸丰已经问过郑亲王端华、户部尚书肃顺和军机大臣文祥,见连韩秀峰都这么说,心想只能委屈求全。可想到长此以往恐很难驾驭胡林翼和曾国藩等湖广官员,又觉得有些不甘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阴沉着脸道:“朕已命桂良悉心办理抚局,等一切有了眉目,朕再让你去两江或湖广。”
“皇上圣明,只是臣恐难当此大任。”
“这你无需担心,到时候朕不会让你孤身赴任的。”咸丰想了想,冷冷地说:“恩俊在新疆历练了两年也该回来了,朕回头就命他回京听用。”
“皇上,臣斗胆进言,恩俊资历尚浅,恐怕也难担此大任。”
“崇厚呢?”
“崇厚刚署理长芦验证没多久,天津海防又是重中之重,臣以为调他回京或外放其它省份不大合适。”
咸丰从未像现在这般感觉到无人可用,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那就让崇实署成都将军,让他先在成都将军任上历练历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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