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京里的文武官员都知道庆贤的哥哥庆锡究竟是因为什么被发配黑龙江充当苦差的,但其罪名却跟他爹一点关系也没有,韩秀峰清楚地记得其中有一条是“差令下属官弁去其家中伺候照应”。
俗话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离京这么久了,并且少说也要再过两年才能回京,韩秀峰不认为还能有之前那样的圣眷,所以说话做事都很谨慎。
比如这次来江北拜见段大章,不但让陈虎等人呆在城里也没让关班头送,免得被人弹劾他让官弁伺候照应或把衙门差役当作奴仆驱使。
王在山年前就辞掉了县衙的差事,既不是官员也不是衙门书吏,自然没那么多顾忌,就这么雇了几个脚夫背着早准备好的礼物,陪着韩秀峰一起赶到段家花园。
正在陪孙五爷游山玩水的段大章,听家人说韩四到了急忙往家赶。见韩秀峰穿着一身洗得有些泛白的长衫,并且只有王在山一人相陪,不禁笑道:“志行啊志行,你还真是轻车从简!”
韩秀峰顾不上开玩笑,急忙整整衣裳躬身道:“秀峰拜见姑父大人!秀峰回乡已有半个多月,直至今日才来拜见,还请姑父恕罪。”
段大章愣了愣,旋即扶着他的双臂感慨万千地说:“恕啥子罪,百善孝为先,你是回乡丁忧的,自然要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当才能出来。”
“谢姑父体恤。”
“不说这些了,来了就好,走,我先带你去拜见你姑姑!”
……
虽然外面传得跟真的一般,但这却是韩秀峰头一次称呼“姑父”。
段大章很欣慰也很高兴,带着他去内宅拜见老伴儿,陪着他跟老伴儿说了一会儿话,这才把他带到花厅。
韩秀峰见花厅里还坐在一位老者,而段大章不但丝毫没让那位老者回避的意思甚至都没介绍,韩秀峰只能恭恭敬敬地执晚辈之礼躬身作了一揖,然后从袖子中取出一份礼单,一脸歉意地说:“姑父,秀峰这次回来得匆忙,都没来得及准备……”
“又不是外人,何必搞那么见外。”段大章接过礼单,低头一看,顿时大吃一惊:“这还叫没准备,这些全是老夫想买也买不着的稀罕东西,一定花了不少银子吧!”
“没花多少,只要姑父喜欢就行。”
“啥稀罕东西,让我瞧瞧呗。”
“不能给你瞧,这可是志行孝敬我的!”
段大章回头瞪了那位老者一眼,收起礼单笑道:“志行,刚才光顾着高兴,竟忘了介绍。你不是曾在信中跟我提过将来打算送娃去鲤石书舍吗,这位便是磁器口孙家的孙五爷,也是你姑父我和黄永洸一起耍到大的同窗。”
磁器口孙家虽没出进士,但在巴县却是跟荣昌敖家和綦江伍家一样的存在,韩秀峰顿时肃然起敬,急忙起身行礼:“秀峰有眼不识泰山,秀峰拜见孙五爷!”
“无需多礼,无需多礼,”孙五爷一边示意他坐,一边笑眯眯地看着他道:“志行贤侄,你姑父早跟我说过,说你打算把娃送我家去。这事倒也不难办,只是……只是……”
“您老放心,秀峰晓得娃还小,现在送去为时尚早。”
“我不是说这个,我只是有些好奇究竟有啥东西,能稀罕到在巴县想买也不一定能买着。”
不等韩秀峰开口,段大章就忍不住笑骂道:“为老不尊,也不怕晚辈笑话,亏你还为人师表呢!”
“我咋就为了不尊了?”孙五爷脸色一正,振振有词地说:“古人云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老夫活到老学到老,虽说没能像你和黄永洸那样中进士拉翰林,但求知之心从未改变,每遇不知不懂之事便虚心求教,正所谓三人行必有我师……”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想瞧吧,给你瞧瞧。”段大章不想当着晚辈面跟他斗嘴,干脆从袖子中取出礼单。
孙五爷接过礼单,边看边喃喃地说:“英吉利怀表一块,法兰西手铳一把,美利坚抗风马灯一盏,法兰西自来火鸟枪十杆,英吉利呢布六匹,南洋金鸡纳霜一盒……原来全是洋货,在巴县确实有银子也不一定能买着。”
“看完了吗,看完了还给我。”
“给你给你,我才不稀罕呢,可你都已经不做官了,要那么多手铳和洋枪做啥子?”
段大章正准备开口,韩秀峰便拱手道:“天下不太平,贼盗四起,江北跟巴县一样鱼龙混杂,很难说会不会有贼盗起歹心,所以秀峰觉得手中有枪心中才不慌,有十来杆洋枪看家护院总比让家人们用棍棒强。”
“志行,让你费心了。”
“姑父,您这是说哪里话。要不是您提携,哪有秀峰的今日,这十杆洋枪实在算不上啥。”
让韩秀峰啼笑皆非是,孙五爷毫不掩饰地带着几分妒忌、几分羡慕地说:“这就叫人怕出名猪怕壮,个个晓得你段大章做过大官有的是钱,连宅院都盖这么气派,那些贼盗不惦记你惦记谁?”
“老五,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段大章哭笑不得地问。
“好好好,我不开口了,你们聊你们的。”
“这还差不多。”
韩秀峰忍俊不禁地说:“姑父,有孙老在闲暇之余来陪您聊聊天叙叙旧,想必您回乡之后的这段日子一定不寂寞。”
“这倒是,不过在外为官时总惦记家里,可回到家之后又……又有些想外头,或许是消息太闭塞。你来得正好,跟我说说京里的事,说说两江和湖广现而今的情形。”
“好的,秀峰就跟您老说说。”
前几天“日升昌”巴县分号掌柜专程去了趟走马乡下,送去一箱贴着封条的信函和邸报,论京城和两江、湖广甚至两广等地的消息,韩秀峰比川东道曹澍钟和重庆知府杜兴远都要灵通,就这么从朝堂上的变化一直说到两江和湖广的战局。
得知曾国藩不但兵败而且差点丢了性命,武昌再次失陷新任巡抚陶恩培竟殉国了,胡林翼临危受命署理湖北巡抚与道员李孟群所部水师共守金口,段大章忧心忡忡地说:“武昌失陷,长毛要是溯江而上咋办?据我所知三峡虽为天险,可拢共只有不到一万兵勇驻守,其中大多甚至是临时招募的民壮,哪里是长毛的对手!”
“姑父,秀峰以为有曾大人和胡大人牵制,长毛溯江而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相比湖广我四川虽富庶,但真要是攻入四川他们很容易被断后路。”看着段大章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更何况洪秀全等匪首正苦心经营江宁,分兵北犯也好,召集重兵攻占武昌也罢,全是为了保江宁,应该不敢把战线拉太长,应该不敢孤军深入我四川。”
“照你这么说无需担心?”
“也不能说无需担心,夔州那边守还是要守的,不然长毛一定以为我四川唾手可得。”
“这么说曹澍钟在巴县呆不了多久,很快就要移驻夔州督办防堵。”
“他应该是没收到湖广的战报,要是收到武昌失陷的消息一定会星夜赶往夔州,毕竟身为川东道他守土有责。”
“可夔州那边要防堵长毛,我重庆府南边的几个州县一样要防堵贵州的那些贼匪,难不成将如此重任交给重庆知府和綦江知县?”
“这我就不晓得了,不过我觉得他在走前一定会有所安排。”
“你有没有去过道署,他有没有找过你?”段大章低声问。
“我昨天下午去道署拜见过,也拜见过府台,能听得出来他们倒是有意请我帮同官军“防堵贼匪,可我觉得当务之急不是防堵贵州的那些贼匪,而是愈演愈烈的土客之争。不把内忧解决了,何以放外患啊!”
孙五爷又忍不住说:“志行贤侄,你做官之前在巴县呆的时间不算短,一定晓得他们斗来斗去斗了上百年,应该早见怪不怪了,何以如此担忧?”
“正如您老所说,秀峰对于本地的一些士绅跟八省商人斗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早已见怪不怪。之前觉得没啥,现在之所以觉得并非一件小事,是因为有前车之鉴,是觉得如果任由其斗下去后果将不堪设想。”
“此话怎讲?”段大章不解地问。
韩秀峰想了想王乃增、云启俊、王贵生和周长春等人从广东发给“厚谊堂”,文祥又让“日升昌”捎来的那些关于广东的消息,凝重地说:“这事说来话长,得从道光三十年说起,那年八月,广西贵县一个客家富户名叫温亚玉,打算纳已同当地土人订亲的一个壮族女子为妾,遭到当地土人的一致反对,由此引发贵县客家人与土人之间的大械斗。
客家人败北后,房屋被土人纵火烧毁,大约三千多名无家可归的客家人为寻求庇护,竟信奉并加入进匪首洪秀全的拜上帝会,换言之,要是没那三千多客家人,长毛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段大章没想到长毛之所以做大竟有“土客之争”的原因,沉吟道:“早听说过福建、广东和广西民风彪悍,没想到真会动不动械斗。”
“姑父,五爷,现在个个晓得长毛是大患,可事实上广东和广西那边并没有因为长毛窜入湖广、两江而消停,土客之争不但并没有因此而结束,而且愈演愈烈。刚开始随洪匪犯上作乱的是客家人,后来主要是土人,所以五口通商大臣兼两广总督叶名琛等官员便招募客勇剿长毛余孽,而那些客勇岂能错过这个报复土人的机会,据说已杀土人十余万,焚毁村庄、劫掠妇女不可胜计。”
韩秀峰深吸口气,接着道:“许多广府士绅为自保,竟大肆宣扬客勇仇杀土民之行径,土民纷纷响应,士农习战,人皆带剑,户尽佩刀,巨炮洋枪,视为故物,碉楼寨栅,俨若长城,械斗范围已波鹤山、开平、恩平、新宁、新兴、阳春、阳江、高要等十七个州县!
每次械斗,广府人用红旗,客家人用白旗,分旗列阵,血腥残杀。赢的‘铲村’,先抢掠妇女财物,然后一把火将对方的村子焚毁。输了的则重新聚集,杀回来报复。如此往返,死的死,逃的逃,良田大片荒废,村落变为废墟。”
孙五爷不敢想象这是真的,将信将疑地问:“志行,你是说广东的土人和客人还在械斗?”
“仍在械斗,每天都在死人。”
“衙门不管吗?”
“不管死的是客人还是土人,都成了叶名琛叶大人的捷报。昨天斩杀了多少贼匪,今天又杀了多少长毛,三天两头发六百里加急向皇上报捷。论剿匪,曾大人也好,向帅也罢,恐怕连僧王都比不过叶大人啊,他官帽上的顶子,真是用血染红的!”
段大章不敢想像那惨绝人寰的景象,凝重地说:“难不成就没人去京城提告?”
“据我所知倒是有广府士绅‘京控’过,不过朝廷的当务之急是剿长毛,实在顾不上这些。何况长毛最先便是从两广闹起来的,朝中的王公大臣或许觉得应该乱世用重典,觉得叶名琛铁腕弹压没什么不对,让那些‘奸民’相互残杀也未尝不可。”
韩秀峰揉了一把脸,接着道:“好在我巴县乃至整个重庆府的客家人不算多,但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我等不能不防。要是任由本地士绅跟八省客商斗下去,别说防堵长毛和贵州的贼匪了,恐怕自个儿会先乱起来。”
想到巴县为弹压那些脚夫、纤夫和从湖广逃难来的百姓,竟命保甲局大肆招募好勇斗狠的茶勇,本地脚夫和百姓因为被茶勇欺压怨声载道,士绅对八省客商更是恨之入骨,段大章意识到韩四并非危言耸听,蓦地起身道:“老五,看来我得跟你进一趟城,去跟龚瑛、崔焕章、杨吏清等士绅以及江宗海、关允中等八省商人聊聊!”
孙五爷同样不希望巴县的土客之争闹成两广那样,不然到时候谁也无法独善其身,不假思索地说:“行,我陪你走一趟,我帮你发请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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