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上坟。
韩玉贵移葬在离慈云寺不远的一座山坡上,几年前去世的韩玉财也移葬过来了,两座坟修得很气派,今后这片山林就是韩家的祖坟。
韩秀峰不管在外头做多大官,但在家中原本排行老四,现而今随着三哥韩秀岳过继给了二房,变成了排行老三,依然是韩大的弟弟。不管磕头烧纸还是干别的,都得跟琴儿一起抱着娃跟着大哥大嫂后头。
祭拜完之后看着父亲坟前那刻着“奉政大夫”官名的石碑,不由想起叔父生前的愿望,韩秀峰暗暗决定回去之后就差人进城帮叔父捐个封典,等敕命文书下来之后也去请画师画一张叔父的像供到祠堂里。
收拾好祭品,正准备跟着大哥大嫂在后山转转,瞧瞧韩家的山林和水田,潘二竟带着几十个人赶到了山脚下。
陈虎、葛二小跟他和他那两个从海安带回来的兄弟很熟,能在四川再次见着不晓得有多激动,但想到韩老爷今非昔比,不是谁相见就能见的,还是让他们先候着,等陈不慌帮着通报了一下,才让他一个人上山,其他人全被拦了下来,全得在山脚下老老实实呆着。
再次见着潘二,韩秀峰不由想起当年一起去京城投供的情景,感叹道:“虽比以前瘦了,也比以前黑了,但看着比以前精神,有几分官老爷的气度。”
“瘦倒是没瘦多少,比以前黑是真的。四哥,你是晓得的,角斜场就在海边上,天天吹海风,再白的人到了那儿也会被吹黑。”潘二苦笑道。
韩秀峰一边示意琴儿先带着俩娃跟大哥大嫂他们先回去,一边低声问:“听说海水倒灌,角斜、安丰和富安等场都遭了灾,死了不少人。”
“死了是不少,流离失所的更多,不过我回来时那些灾民已经安置差不多了,朝廷恩准暂缓受灾各场赋税的旨意也下来了。”
“这就好,”回头看看父亲的坟,韩秀峰不禁叹道:“你说说这世道,又是天灾又是**的,害你好不容易补上个缺就得回来丁忧。”
潘二深信有韩四在这官早晚还能做上,下意识看着走马岗方向:“四爷,我倒不觉得有多惋惜,不怕你笑话,其实我早就有些想家,只是没想到我爹走得这么突然。”
“是啊,地龙翻身,谁能想到呢。”韩秀峰不想再提伤心事,立马换了个话题:“嫂子和娃们还好吧?”
“都还好,就是……就是一别好几年,俩娃见着我有些生分。”
“我也差不多,刚才你也瞧见了,我大哥大嫂甚至连我娘跟我都没啥话说,”韩秀峰轻叹口气,随即俯瞰着山下的那些兵勇问:“长生,山下的那些弟兄咋回事?”
提起正事潘二顾不上再拉家常,连忙道:“山下的这些兄弟全是薛老爷和刘老爷从各营挑选的同乡,有我们巴县的,有江津的,也有璧山的。都曾随向帅去过广西,从广西追剿长毛一直追剿到江苏,不晓得打过多少场仗,全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官最大的已积功做到了千总。
也正因为打过太多仗,见过太多死人,其中有二十几个不但不想再上阵,甚至连官都不想再做,只想回老家娶个婆娘过几天安生日子。可回来前薛老爷和刘老爷交代过,让他们到巴县之后都得听四爷您,您不发话他们谁也不敢走。”
“想回老家的让他们都回去吧。”
“行,我待会儿就跟他们说。”
“用不着待会儿,现在就去说,都已经到家门口了却不能回家,他们一定归心似箭。”
“也好,我这就去说。”
“一起去吧。”
不出所料,二人走到山脚下刚说了几句。
打仗打怕了的绿营武官和兵勇们激动得无以复加,不约而同地磕头拜谢。
目送走那些忙不迭回家的,只剩下十几个老家没啥人,口袋里也没啥钱,觉得没地方去还不如跟着韩老爷办团练的兵勇。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看着他们道:“诸位,我晓得你们是想跟着我当差,跟着我混口饭吃,可我现而今正在丁忧,团练也只是帮办。别说不一定能办成,就算能办成你们也领不着多少粮饷。”
留下的十几个兵勇傻眼了,一时间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
韩秀峰抬头看看远处的山峦,接着道:“你们薛老爷和刘老爷是让你们来投奔我的,我韩秀峰自然不能不管你们的死活。你们要是愿意,我就想想办法帮你们去衙门填个户口牌,今后就在慈云山落户。
愿意种地的,我帮你们想想办法租几亩地,就在村里做佃户。不愿种地的可以做点小买卖,俗话说靠山吃山,这山里有不少山货,乡民们没啥见识,每次把山货背出去卖都卖不上价钱。你们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只要肯吃苦这买卖肯定能赚钱。”
留下的同样不想再打仗,同样想过安生日子。
韩秀峰话音刚落,十几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兵勇纷纷磕头拜谢。
”先别急着谢。”韩秀峰一边示意他们起来,一边告诫道:“但只要在慈云山落了户,那你们今后就是慈云人,就得遵守这儿的乡规民约,就得听保正、甲长和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的招呼。”
“这是自然,小的一定安生过日子,打死也不会干那些作奸犯科的事!”
“韩老爷,您放一百个心,小的本来就是安分守己的人,以前那是实在过不下去才投军的。”
“好好好,我晓得了,”见徐云山带着几个后生赶了过来,韩秀峰干脆迎上去拱手道:“徐叔,不好意思,一回来就得劳烦您老帮忙……”
慈云村属慈里十甲,在整个慈里本就是个人丁不旺的小村子,以至于连办团练的资格都没有。早就不想出钱出力给别人做嫁衣的徐云山听韩秀峰这一说,再想到眼前的那十几个后生全是杀过阵杀过长毛的,一口答应道:“韩老爷,这算不上啥事,谈不上劳烦,我这就带他们去安顿,先给他们找个住的地方。”
“行,那就拜托了。”
“韩老爷,您总是这么客气,您和潘二老爷先忙,我先带他们去安顿。”
……
跟在后头的段吉庆欲言又止,陪着他的费二爷和高云峰猜出他想说什么,干脆把他拉到一边,凑他耳边道:“段经承,村里是打算办团练,办团练也的确缺人,但不缺刚才那样的。”
“此话怎讲?”
“志行为啥能做上那么大官,说到底就是因为志行会练兵,而徐云山他们正在筹办的慈云团是用来保家的,志行要么不帮着办,但只要帮着办就会办好,就会把慈云团操练成一支来三五百贼匪也能地域住的精兵,所以瞧不上刚才那些已经被长毛吓破胆了的绿营兵。”
看着段吉庆将信将疑的样子,费二爷不禁指指远处的陈虎等人:“瞧见没,那才是真正能打仗的!刚才那些别看在向帅麾下跟长毛打了好几年仗,但却是败多胜少。据说在上海他们还跟洋人打了,结果几千人被几百洋人杀得丢盔弃甲,真是不堪大用。”
“我以为只要是上过阵的都是精兵呢。”
“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对志行来说他们啥也不是。”
提到打仗,高云峰不禁喃喃地说:“也不晓得贵州现在啥情形。”
他话音刚落,韩秀峰突然回头问道:“季岳兄,你老家在贵州哪儿?”
高云峰急忙拱手道:“禀韩老爷,我老家贵州安南(今晴隆),属贵西道兴义府治下。”
韩秀峰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想怎会这么巧,实在不晓得该如何跟高云峰解释,干脆转身道:“长生,你跟高老爷说吧。”
“遵命。”
潘二反应过来,深吸口气苦着脸道:“禀高老爷,去年腊月,占了桐梓的杨漋喜、舒裁缝等贼匪击退去剿的官军后弃城南犯,于腊月二十四攻占安南,随即围攻兴义府。新任贵东道张瑛命其子张之清、张之渊、张之洞和兴义知府等文武官员率兵勇和临时招募的民壮在城上坚守。
他则召集两千多敢死的悍勇连夜潜出城外,在兴义城即将被贼兵攻破的危急关头,率两千多悍勇从贼兵背后杀出,杀了杨漋喜、舒裁缝等贼匪个措手不及,然后乘胜追击,一路召集乡勇团练,将安南一举收复,并解了兴义府之围。”
听到老家被贼兵攻占了,虽然已经收复,高云峰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楞了好一会儿才用颤抖的语气问:“贼兵剿灭了没有?”
“据我所知杨漋喜和舒裁缝逃窜去了普安,并且攻占了普安县城。”
“韩老爷,我……我的兄嫂,我的儿子儿媳、我孙子孙女,我女儿女婿全在老家,我不放心,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吧,陈虎,你安排两个兄弟陪高老爷一起回去。”韩秀峰想想又说道:“季岳兄,安南虽已收复,但贵州境内贼匪四起,并不太平,要不让嫂夫人先别回去,安南失陷过的事也暂时不要告诉嫂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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