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秀峰的老家并不在走马岗上,而是在走马岗西北边约七里的慈云山脚下。
因为归心似箭,韩秀峰不想沿官道先去走马,然后再由之前常走的小路折回慈云,于是一进入巴县地界就找了个乡民问了下,打算抄近路回家,没曾想离开官道之后走着走着竟在家门口迷路了!
群峰叠嶂,古木参天,山路弯弯曲曲,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就在韩秀峰追悔莫及,想领着众人往回走之时,在前头探路的陈不慌发现前面有炊烟。有炊烟就意味着有人家,也就意味着能找着人问路,于接着往前走。
没想到走近一看竟是一片竹林,竹林后头竟有一座寺庙。
费二爷本以为走错了路要去前头的寺庙借宿,韩秀峰却激动地说:“到了,总算到了,咱们没走错!”
琴儿来过两次慈云老家,搂着娃怎么看怎么不像之前来时的样子,忍不住说:“可周围看不见人家……”
“你那是从走马过来的,咱们现在是从璧山过来的,而且是抄近路。”韩秀峰示意大儿子抓紧马鞍,牵着马边走边解释道:“咱们老家之所以叫慈云是因为坐落在慈云山脚下。慈云山之所以叫慈云山是因为山上有座慈云寺,就是前面那座寺。小时候我大哥带我来过一次,只是时间过去太久想不起来。现在想起来了,到了这儿就晓得咋走了。”
费二爷下意识问:“咋走?”
“先往前走,用不着到慈云寺山门就有一条岔路,顺着那条岔路下山,走到山脚下就到了。”
“四爷,前头真有路,下山的路,比过来的这条路好走多了!”
“我没说错吧,”韩秀峰看着兴高采烈地陈虎、陈不慌等人,解释道:“慈云寺的和尚要下山化缘,山下的乡民要上山烧香,走得人多了,这路自然比咱们过来的这条路好走。”
“总算到了,这一路赶的。”琴儿终于松下口气,又探头寻找她印象中的村落。
然而,下山的这一路苍松夹道,青霭虬盘,周围全是山林,加之天色已暗,啥也看不清。就这么又走了近三炷香的功夫,拐了两三个弯,眼前才豁然开朗,只见山脚下住着五六十户人家,离山口不远处的一口池塘在朦胧的暮色中格外显眼。
琴儿紧搂着娃激动地说:“想起来,真到了!四哥,山口就是村口,我上次跟我爹就是带狗蛋从村口过来的!”
离开老家太久,老家的变化又不是一两点大,韩秀峰反倒觉得很陌生,俯瞰了好一会儿也没找着曾经住过的那三间茅草屋,不无尴尬地问:“琴儿,咱家在哪儿?”
“在那儿呢,就在池塘后头!”
“哦,我晓得了。”韩秀峰这才想起老家重新翻盖了,甚至建了祠堂。
乡民们赚点钱不容易,平时舍不得点灯,睡得都很早,从后山进村到家门口的这一路上,都没见着一个人,直到跟琴儿确认眼前这个宅子是自个儿,上去拍了拍门环,才听见里头传来大哥那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谁啊,来了。”
“大哥,是我啊,我四娃子,我回来了。”
“四娃子!”韩大以为听错了,拔掉门栓打开门一看,见韩秀峰抱着狗蛋生生的站在眼前,一时间竟愣住了。
“大哥,真是我。”
“大哥,大哥,娘和嫂子呢?”琴儿抱着娃忍不住走上前问。
“真是四娃子,真回来,你们可算回来了!”韩大终于缓过神,急忙回头喊道:“段老爷,段老爷,四娃子回来了,都回来了……”
原本趁机的宅院顿时沸腾起来,段吉庆忙不迭跑了出来,徐氏跟韩秀峰的娘一起跑了出来。让韩秀峰倍感意外的是,村里的三个大户徐云山、王景城和陈华贵竟也在,争先恐后地打招呼,然后帮着招呼费二爷、高云峰和陈虎等随员,帮着去喊村里的那些婆娘赶紧起来帮着烧饭,喊村里的后生赶紧过来帮着卸东西。
确认女婿真是因为琴儿在路上生娃耽搁了,确认女儿和小外孙母子平安,段吉庆激动的老泪纵横,再想到韩秀峰是因为什么回来的,赶紧让老伴和亲家母把两个小外孙交给韩秀峰和琴儿,然后叫上韩大,一起去隔壁的祠堂给韩玉贵上香磕头。
韩家祠堂里外三进,跟外面那些大户人家的祠堂相比实在算不上气派,但在慈云一定是最气派的。
不晓得是已经哭过了,也不晓得是接到噩耗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看着父亲那身着五品官服的画像和画像下的牌位,韩秀峰心里突然不是特别难受,只是很歉疚,同时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地陌生,整个人都变得恍恍惚惚。
上完香、磕完头,烧完纸,在众人拥簇下回到正院儿。
段吉庆领着他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最后驻足在门房前,轻叹道:“说起来你爹还是命薄,里头那么多间大屋他都不住,非要住门房,说啥子不在门口盯着不放心。结果地龙翻身,别的屋都没塌,就门口这一排后来盖的塌了……”
张氏生怕小儿子责怪大儿子二儿子,擦着泪哽咽地说:“四娃子,别怪你大哥二哥,也别怪你大嫂二嫂,这都是命啊。”
“娘,我咋会怪他们呢,就跟您说的,这都是命。”韩秀峰深吸口气,回头问:“大哥,二哥和二嫂呢?”
“他们在城里,娃们也全在城里。”
段吉庆反应过来,连忙说起这几个月家里甚至城里发生的事。
韩秀峰没想到崔焕章和杨吏清等士绅竟全在等他回来,也没想到潘二竟会在他前头先回来了,更没想到杜三也以护送战死兄弟骸骨回乡为名帮着把洋枪和火药铅子送回来了。
看着女婿若有所思的样子,段吉庆接着道:“长生在走马岗一边守孝一边等你,杜三从江苏带回来的几十个兵勇,有四十一个也跟着去了走马。刘存厚老爷让长生给你捎了封信,你那会儿不是没回来吗,我就拆开看了下。
原来刘老爷是担心老家安危,让那四十一个兵勇今后就跟着你,就不用再回江苏了。还有十来个兵勇是杜三的手下,他们现在都跟杜三在县城。杜三前几天来过一次,说啥子江苏的钱好赚,想趁能赚着的时候多赚点,打算等你回来之后就去江苏。”
“他不是在等我回来,而是在等银子。”
“卖洋枪和火药铅子儿的银子?”
“应该是。”
段吉庆把韩秀峰拉到一边,低声道:“我问过长生,长生说那些洋枪在上海不算贵,买的时候用的是银元,折银好像是六十多两一杆。两百六十杆就是一万五千六百两,火药铅笔好像不到三千两,反正加起来也不到两万两。”
“爹,您有没有打听过,像杜三和长生送回来的这些洋枪,在巴县大概多少银子一杆?”韩秀峰抱着双臂问。
“我还真打听过,听那些路过咱们巴县去贵州平乱的官老爷说,用火绳点火的那种洋枪都得一百多两一杆,像你从上海买的这种自来火洋枪,怎么也得二百两银子一杆,而且就算有银子也买不着。”
韩秀峰沉吟道:“明天先给我爹上坟,过几天再进城去拜见道台和府台。”
段吉庆惊问道:“进城?”
“爹,我晓得您担心什么,可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韩秀峰想了想,又意味深长地说:“何况杜三正在等我,我等赶紧弄点银子让他带回去,不能让上海的那些朋友帮了忙还得倒贴。”
段吉庆反应过来,禁不住问:“志行,你打算把那些洋枪卖给曹大人和杜大人?”
“不是卖给道署和府衙,而是卖给保甲局。”
韩秀峰摸摸嘴角,接着道:“并且不全卖,只卖一百六十杆洋枪和三千斤火药铅子儿。剩下的一百杆洋枪和三千斤火药铅子儿咱得留着,谁也不晓得桐梓的那帮贼匪会不会杀过来,这年头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个儿,不然那些贼匪杀过来咱们拿什么保家。”
“志行,这么说你真打算办团练?”
“刘存厚送了四十几个兄弟给我,我又从京城带回几个兄弟,何况皇上还降了谕旨,不办不成。不过我没想过要办多大,只想办个小团。办起来之后既能跟皇上交差,也能保境安民。”
“崔焕章和杨吏清那边咋办?”
“这您大可放心,我既不会掺和他们的事,一样不会得罪他们的。”
“行,既然你有了主意,我就不用再操那个心了。”
……
正说着,韩大和村里的三位大户喊着吃宵夜,韩秀峰这才发现院子外全是人。
想到岳父曾不在一次在信中说过徐云山、王景城和陈华贵等乡亲这两年没少关照韩家,韩秀峰急忙请费二爷把这一路上特意买的糖、蜜饯等吃食拿出去分给蜂拥般跑来看热闹的娃。
村里的后生、大姑娘小媳妇和孤寡老人一样有礼物,昨天在来凤驿的布庄买了一百多匹布、两百多斤红糖和四百多斤盐,让大哥大嫂和徐云山、王景城和陈华贵那三位德高望重的大户帮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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