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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秀峰接到获赐巴图鲁勇号的谕旨和兵部公文已是三月十八,谕旨是吴廷栋亲自赶到河厅宣读的,兵部公文也是吴廷栋亲自送来的。
只不过获赐勇号也好,奏请的让兵勇效力五六年就解甲归田被兵部驳回也罢,韩秀峰并不意外。因为早知道了这两个消息,并且消息是翰林院编修吉云飞亲自送来的。唯一意外的是,吴廷栋竟带来三个武官。
一个叫佟春,出身正黄旗,年纪虽不大,才二十一,当兵吃粮的日子却不短,从履历上看他十岁那年就被挑补为西山健锐营的养育兵,先是习练马步射,后来习练长枪。也不知道是武艺确实了得,还是走了谁的门路,年纪轻轻就做上了正六品骁骑校,现在更是升任从五品,拿着八旗都统衙门的官凭来河营署理协办守备。
一个叫姓杨,名德彪,二十八岁,行伍出身,老家沧州,原来是宣化镇怀来城守营的把总,因年前随纳尔经额赴河南剿贼有功,赏正六品顶戴,调河营充任千总。
第三位就有点意思了,姓关,名鹏程,字雅轩,年纪也不大,今年才二十四虽,涿州人,武举出身,可怎么看怎么也不像涿州人,更不像个武举人。一开口便能听出是湖广那一带的口音,矮矮瘦瘦,白白净净,举手投足都文绉绉的,整个一如假包换的读书人。跟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的杨德彪一样,是拿着兵部官凭来河营做千总的。
虽然有些意外,但想想韩秀峰又觉得这一切也在情理之中。
毕竟河营原来的那些守备、协办守备和千总、把总全被打发去静海效力了,现在另起炉灶重新招募青壮编练,不能只有兵勇没有官。固安距京城这么近,河营的各级武官皇上尤其兵部更不可能任由吴廷栋或他韩秀峰来校拔。
想到这些,韩秀峰也就释然了,送走吴廷栋便让永祥先带他们去安顿,自个儿却像没事人一般回到二堂左边的花厅,跟来固安已有两天的吉云飞接着吃酒。
花厅里没外人,吉云飞没啥好担心的,放下酒杯笑道:“这就巴图鲁了,要是早几年,能获赐勇号真是天大的殊荣,甚至能把勇号当名字使,可现而今这勇号是越来越不值钱了。”
韩秀峰禁不住笑道:“自刘存厚获赐勇号以来,虎坤元以守备赐号鼓勇巴图鲁,僧格林沁赐号湍多巴图鲁,绥远将军托明阿赐号西林巴图鲁,连您那位翰林院的同僚袁保恒都赐号勒伊勒图巴图鲁,再加上我韩四,想想巴图鲁勇号皇上这段时间赏赐的是有点多。”
“多虽多了点,但还没滥。”吉云飞喝完杯中酒,放下杯子道:“至少能获赐勇号的文武官员全有军功,包括我那位同僚袁保恒,不全是靠他爹,据我所知他现而今是真投笔从戎了,每次上阵都是身先士卒。”
韩秀峰虽从未见过袁保恒,但不止一次听说过袁保恒的大名,他爹是现而今在安徽平乱的兵部侍郎袁甲三,自幼在他爹调教下苦读孔孟,兼修武学,十三学书,十五学剑,二十一岁中举,二十五岁中进士,跟吉云飞一样官居翰林院编修。
他两年前告假送亲回籍,转赴安徽看望统兵剿捻的父亲袁甲三。袁甲三那会儿正愁手下无人可用,便奏请朝廷将他留在军中效力。此后一发不可收,他不但率兵解了亳州之围,又连拔白龙王庙、寺儿集、稚河集等捻军据点,现而今在胜保麾下效力。
事实上也正因为有吉云飞跟袁保恒是翰林院同僚这层关系,韩秀峰才敢让王千里和陈虎等亲信率兵去胜保那儿效力。据说胜保很器重袁保恒,王千里等人有袁保恒关照,至少不会被胜保派去当炮灰。
想到这些,韩秀峰放下筷子道:“千里来信了,说不但见着了袁保恒,并且接下来一个半月就听袁保恒号令,不但不用为粮饷发愁,还在袁保恒的关照下从总粮台那儿领了十杆鸟枪和五十面盾。”
“所以说你无需为他们担心,别的同僚不一定会给我吉云飞面子,但袁小午一定会给,将来有机会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等见着了你就晓得他为人咋样。”
“谢了。”
“举手之劳,有啥好谢的。”吉云飞摆摆手,好奇地问:“志行,你刚才说只让王千里他们在静海效力一个半月,可现而今你手下就永祥和吴廷栋刚带来的四个武官,一个兵勇也没有,等王千里他们效力期满你派谁去静海轮换?”
“博文兄,我这会儿手下没兵,不等于过几天也没有。实不相瞒,附近的那些士绅这些天没白拜访,我以诚待人,人家也给了我几份薄面。只要拜访过的都答应了,再过三天便送庄里的子弟来效力。”
“那些士绅这么好说话?”吉云飞将信将疑。
韩秀峰一边帮他斟酒,一边微笑着解释道:“博文兄,您是没四处转转,不晓得附近那些庄镇的情形。长毛从江宁一口气杀到直隶,皇上担心,满朝文武担心,他们一样担心。我这些天拜访的那些士绅几乎全在做防备,不但呈请州县正堂让他们办团练,甚至建堡筑垒,打算坚守。”
吉云飞从未做过父母官,也没领过兵,真不懂这些,沉吟道:“这我还真听说过一些,可他们又凭啥相信你?”
提到这个,韩秀峰不无尴尬地说:“做人要有个好名声,做官一样要有个好官声,我到任以来是怎么整饬河营,怎么管束家人的,那些士绅全看在眼里、听在耳里,觉得我韩秀峰是个做事的。更重要的是,他们很清楚长毛真要是突破重围杀到永定河边,光靠他们自个儿是保不住身家性命的。想守住房屋田产只能帮同官兵坚守,想携全家老小逃亡京城避祸,一样得看我韩秀峰同不同意!”
吉云飞反应过来:“房屋田产全在这儿,那些士绅是想去京城避祸又故土难离放不下。想坚守又是一盘散沙缺个主心骨。加之你身为领兵的官河同知,本就肩负扼守永定河之责,长毛真要杀到这儿,他以防范奸细为名不许军民人等过河,他们就过不了河,就去不了京城!所以只能听你的,也只能靠你?”
“话虽这么说,可事实上永定河那么长,他们真要是想渡河去京城避祸,我就算想堵也堵不住。说到底他们心里都跟明镜似的,都晓得长毛真要是能杀到永定河边,一样能攻占京城,他们就算躲进京城也没用。”
“原来如此,”吉云飞微微点点头,想想又问道:“他们有没有说出多少人?”
“直隶啥都缺,唯独不缺人,只要我想要,一千五百兵三五天内便能招齐,可我现在就那么点钱粮,一下子招那么多让人家吃啥喝啥?所以只能一边想法儿筹钱粮,一边招兵,有多少钱粮招多少兵。”
“难为你了。”
“算不上难为,比起在泰州时这真算不上啥,”韩秀峰笑了笑,一脸不好意思地说:“不怕您笑话,我还真有些喜欢现而今这差事。只要一心一意筹饷练兵,不用亲自上阵打仗,也不用管那些烦人的赋税钱粮和刑名词讼,想想真是美差。”
吉云飞最见不得他这不思进取的样,忍俊不禁地说:“照你这么说还真是个美差,可惜不是个肥差。”
“其实想赚钱也容易,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我真要是想赚钱,那些个乱七八糟的事就会接踵而至,所以想想还是像现在这样踏实点好。”
“可这么一来不就亏了吗?”
“亏也亏不到哪儿去,毕竟就算回了巴县,居家过日子一样得花钱,在这儿多多少少还有点官俸和养廉银,至少不会坐吃山空,至少这日子勉强过得下去。”
换作别人说这话,吉云飞打死也不会相信,毕竟千里为官只为财,但韩四说这话他是深信不疑,因为韩四本就是个胸无大志的,更何况他在此之前已经做过肥得不能再肥的盐官和税官,该赚的早已经赚足了。
但吉云飞还是微笑着提醒道:“志行,你现而今不用为五斗米折腰,不等于别人不用为银子发愁。别的不说,就吴廷栋刚才送来的那三位,他们的官俸本就不多,还不像文官有养廉银。你管束的这么严,让他们今后的日子咋过。”
“我都已经做孤臣了,还怕别人在背后使坏?”韩秀峰放下筷子,轻描淡写地说:“回头让陈崇砥给他们一人支两百两心红纸张银,他们想干就在这儿干,觉得干不下去养不活妻儿老小,自个儿想办法另谋高就。”
“这么说不让守备、千总、把总等武官碰钱粮的事皇上晓得?”
“您以为我为何要上折子奏请皇上让兵勇只在河营内效力五六年,其实我就是想试探试探永祥,结果发现出京前您和永洸兄推测得一点没错,他真能上达天听。”
“他帮你说了好话,据实陈奏了改兵制的利弊,所以皇上没治你的罪?”
“嗯。”
“那你有没有想过,他要是上达不了天听,帮你说不上话咋办?”
韩秀峰咧嘴笑道:“想过,大不了革职,皇上总不能因为这点事砍我脑袋吧。”
吉云飞的肺都快被气炸了,举着筷子指着他骂道:“志行啊志行,你说你能谋上现而今这缺容易吗?今后可不能再这么任性,万一弄巧成拙真会追悔莫及的。”
“不会了,从今我一定夹着尾巴做人。”
“这还差不多。”吉云飞满意的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志行,还有件事我一直想说,又担心你沉不住气。这次出来就告了五天假,明儿一早就得回去,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该告诉你。”
“啥事?”韩秀峰下意识问。
“你一被弹劾永洸兄就晓得了,他不方便出面,只能托人帮着打探,结果发现托科道弹劾你赖账和有失朝廷命官体统的不是你昨天说得那个陈公庵,而是两个你我想都想不到人。”
“谁?”
“吴廷栋和石赞清,不过他们是在徐四奎和阿精嘎托人弹劾你之后再托人弹劾你的,后来那些言官蜂拥而上,可以说他俩功不可没,是他俩在暗地里推波助澜。”
“吴廷栋和石赞清!”
“所以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得留个心眼,以后得提防着点。”
韩秀峰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绞尽脑汁地想了想,端着杯子沉吟道:“我是得罪过吴廷栋,但没得罪过石赞清,石赞清为何要弹劾我……”
“我也想不通,来前永洸兄还说我们那么待他,他竟如此待你。这不只是不给我和永洸兄面子,也是不念倬云兄的同年之谊。”
“博文兄,我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
“咋说?”
想到那笔亏空是前任管河同知酬神留下的,再想到不但南岸同知每年要酬神,北岸同知一样要办“大安澜”,韩秀峰不禁笑道:“我明白了,他们不是真想弹劾我,或者说很清楚就算因为这个被弹劾皇上也不会治我的罪,所以借着弹劾我韩秀峰告诉南北两岸的官绅百姓,河神是要酬的,‘安澜’是要办的,但不能再跟之前那般大操大办,得节俭着办,不然皇上会降罪。”
吉云飞猛然反应过来,不禁苦笑道:“你是说他们是为了省钱,为了给两岸官绅百姓一个交代?”
“应该是,毕竟大操大办、大肆挥霍那么多年,要是一下子从简,两岸的官绅百姓一定很奇怪,就算嘴上不说心里也会想会不会因此得罪河神。不发水患也就罢了,可真要是发了水患,淹了京城,到时候鬼神之说就出来了,而他们必难辞其咎。”
“弹劾你赖账,皇上不但没治你的罪,反倒命刑部查办前任河员,甚至把那个姓陈的都锁拿问罪了,他们再酬神、再办大小‘安澜’便可以名正言顺地从简,就算将来发了水患,不敬河神的罪名也扣不到他们头上!”
“是啊,好一个醉翁之意不在酒。”
“没想到他们二人竟如此狡猾!”吉云飞恨恨地说。
想到吴廷栋和石赞清也不容易,韩秀峰抬头笑道:“算了,不管咋说他们也是为了河务,毕竟真要是跟之前那样大操大办、大肆挥霍,石景山厅、南北两岸河厅和三角淀厅加起来,一年少说也要多花一万五千两冤枉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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