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松年是来恭迎巡抚大人的,巡抚大人不到他不会走。韩秀峰自然要借这个机会打听下发匪都打到了哪里,不打听清楚心里总感觉不踏实。
乔松年本就刚上任不久,前些天又去嘉定见过许乃钊,消息远比之前一直呆在海安的韩秀峰灵通,一提到发匪就忧心忡忡地说:“林凤祥和李开芳率部冲出扬州城,赶到浦口又与长毛的春官正丞相吉文元等部会合,全军两万多人,经安徽蒙城、亳州入河南,攻占归德后因无船不得渡黄河,又循南岸西趋,于五月二十一抵汜水,抢得几十条船抢渡黄河。因船不够,一部没能渡河,南返安徽。
已渡河的大部贼匪势如破竹,一路攻城略地,先占温县,又围怀庆。好在怀庆知府颜炳焘公忠体国,亲率临时招募的壮勇誓死守城,生生拖住了林凤祥等贼匪。皇上授文华殿大学士、直隶总督讷尔经额为钦差大臣,节制黄河南北各军堵截贼匪。
可讷尔经额无能,都已经四万多兵马将怀庆城下的贼匪围住了,竟被林凤祥略施小计,摆了几个假营垒就糊弄过去,就这么从四万多朝廷大军眼皮底下突围而出,白费了颜炳焘豁出命赢得的好时机。”
“林凤祥和李开芳现在到了哪儿?”韩秀峰低声问。
“许大人说这股贼匪突围之后经垣曲入山西,连克平阳、洪洞、黎城,这会儿应该杀入东直隶了。”
“这么说离京城不远了!”
“是啊,要是让林凤祥和李开芳得逞,要是连京城都守不住……”乔松年长叹口气,不敢再往下想,更不敢再往下说。
韩秀峰终于明白洋人领事在帮朝廷还是在帮长毛这件事上为何摇摆不定,终于明白为何连刘丽川、陈阿林、李绍熙之流都敢扯旗造反,原来他们都觉得大清这江山不一定能守住。
再想到长毛虽一路攻城略地,但不管攻占哪儿都是以抢掠为主,几乎攻占一座城便弃一座城,说到底还是一股流寇,又觉得长毛想改朝换代没那么容易,沉默了好一会儿又问道:“往西的去那股长毛呢?”
“西犯的长毛主将是洪秀全封的春官正丞相胡以晃和夏官副丞相赖汉英,他们率战船一千多条,兵员两三万,自江宁溯江而上。攻占安庆后,胡以晃留下坐镇,赖汉英率检点曾天养、指挥林启容以下万余贼匪继续西进,连克彭泽、湖口、南康、吴城等地,据说这会儿已经兵临南昌城下。”
“南昌能守住吗?”相比去犯京城的贼匪,韩秀峰更担心溯江而上的,毕竟真要是让贼匪攻占,然后再次攻占武昌,很难说贼匪会不会继续溯江而上去犯四川。
“不是说丧气话,本来我觉得十有八九守不住,直到后来听许大人说新任湖北按察使江忠源到了南昌才松下口气。有江忠源在,长毛想攻占南昌没那么容易。”
江忠源这个名字真是如雷贯耳,甚至比琦善和向荣都有名,堪称大清现而今最能打仗的官。想到江忠源不但战无不胜,杀得贼匪抱头鼠窜,还救过杜三的命,韩秀峰不禁叹道:“有江大人坐镇,长毛别说攻占南昌了,估计要在南昌城下吃大亏。”
“你也晓得江忠源?”
“经常听人提起,想不晓得也不成,我不光晓得江大人,还晓得江大人招募编练的楚勇。要是八旗和绿营都像江大人编练的楚勇一样善战,朝廷想剿灭长毛还不是指日可待。”
“江忠源还真是名声在外,不过你韩志行的名声也不小。万福桥大捷,阵斩长毛四百多!可惜就打了那么一仗,要是再打几个胜仗,说不定文职赐勇号的第一人就是你,就轮不着你那位姓刘的同乡了。”
“我的府台大人,您别再抬举了,您又不是头一天认得我,我韩四究竟有几斤几两您最清楚不过。人贵在自知之明,让我跑跑腿、打打杂还行,指望我领兵打仗真是上对不起朝廷,下对不起将士。”
乔松年在京城时就晓得韩四之所以捐纳投供,不是为了做多大官赚多少银子,只是为了做一任官摆脱冷籍,为了让韩家的子孙后代可以科举入仕。想到韩四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乔松年不禁笑问道:“志行,你腿上的伤究竟是真是假,你该不是想功成身退吧。”
“自然是真的,这伤还能有假!”韩秀峰脸色一正,抚摸着大腿道:“您是不晓得,我这伤看似痊愈了,可一遇上刮风下雨这腿就疼,疼得我睡不着觉,下不了床,走不了路!”
“老寒腿,我也是。”
“我跟您不一样,我这不是老寒腿,我是战伤!”
“不一样就不一样吧,我能不相信别人还能不相信你?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郭大人让你来上海究竟办什么差的。”
“办粮啊!”
“办粮要你这位从五品的运副老爷亲自出马?”乔松年似笑非笑地问。
“不信您大可去问郭大人。”韩秀峰笑道。
“别哄我了,说实话,是不是来办盐的?”
“我的府台大人,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上海可是浙盐的引地,淮盐不能往上海卖。我韩四好歹也是从五品的朝廷命官,怎会去做那知法犯法之事。”
“我没说你打算往上海乃至我松江府贩卖淮盐。”
“那您想说什么?”韩秀峰忍不住问。
乔松年胸有成竹地笑道:“如果没猜错,你八成是来找洋人,雇洋船的。”
韩秀峰乐了,不禁笑问道:“我雇洋船做啥子?”
“运盐啊!”
“您是说我打算雇洋船,把淮盐运往湖广引地?”
“难道不是?”
“当然不是了!”韩秀峰放下茶杯,苦笑着解释道:“我的府台大人,您是没去过扬州泰州,不晓得两淮盐务已经荒废成啥样。这么说吧,别说我雇不到洋船,就算能雇到这盐一样运不出去。”
“为何雇不到,为何就算雇到也运不出去?”乔松年好奇地问。
“其实早在嘉庆朝时扬州的那些总商运商就没多少资本了,每次去盐场购盐都得跟朝廷借银子,等把盐运到引地卖了再连本带息归还。说出来您不敢相信,到长毛作乱前,扬州有财力办盐的总商运商仅剩十几个。”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现而今那些总商和运商又被长毛给一锅端了,没了盐商您说这盐能运得出去吗?”
“这么说两淮盐务已彻底荒废了!”
“您才晓得,郭大人也想过办法,打算在淮中淮南各场施行票盐法,就是谁都可以去衙门领引,然后去盐场购盐贩卖。可市面上银根那么紧,别说银子了,连铜钱都不够流通,都周转不开,谁有钱去领引贩盐。”
两淮盐税可是朝廷的主要税源之一,乔松年没想到两淮盐务已经糜烂成这样,想想又问道:“没人愿意办盐,那些盐场怎么办,那些灶户盐丁不就没生计了吗?”
“盐场没啥好担心的,主要是那些灶户盐丁,不能不给人家活路,所以郭大人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那些灶户盐丁开垦荡地。有的该种粮,有的改种棉花。其实好多盐场早就不产盐了,不然上海的那些大商人也不会每年都去通州采买棉货。”
看着乔松年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又补充道:“盐就算煮出来也卖不出去,盐卖不出去湖广的粮又运不过来,所以安丰、富安和角斜等之前没荒废的盐场今年不得不开垦荡地。盐碱地不但收成不好,而且这粮也不是站在这儿就能种出来的,正所谓青黄不接。身为两淮运副,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治下的灶户盐丁活活饿死,所以才筹了点银子来上海办粮。”
“原来如此,原来我真想多了。”
“您不是想多了,而是想不到两淮盐务荒废成这样。”
韩秀峰不想再聊两淮盐务,随即话锋一转,又说起眼前的事。听说江海关的兵船“羚羊”号在江上被炸了,还死了十几个人,乔松年紧锁着眉头道:“乱党抢了好几条船,其中也有洋船,或许真是乱党干的。”
“我不觉得刘丽川会对‘卖鸡爽’下这毒手。”
“此话怎讲?”
“健侯兄,不管你信不信,‘卖鸡爽’真不是你我之前想的那么简单。不能因为他的顶戴是花银子捐的,他之前那差事是花银子买的就瞧不起他,他跟洋人的关系真不一般。别人或许瞧不起他,但刘丽川却不敢得罪他,不夸张地说得罪他就是得罪洋人!”
“刘丽川不敢得罪‘卖鸡爽’,陈阿林呢,陈阿林不是一直想杀‘卖鸡爽’的吗?”
“陈阿林是不怕得罪‘卖鸡爽’,但在我看来陈阿林也不一定敢去炸‘羚羊’号。”
“陈阿林为何不敢?”
“陈阿林不怕‘卖鸡爽’不意味着不怕洋人,他哪会晓得‘羚羊’号上有没有洋人,万一炸死了洋人怎么办?何况‘羚羊’号这些天在阻拦英吉利和法兰西的洋船靠岸卸货,边上全是洋人的商船,万一把洋人的船也炸了怎么办?”
乔松年沉吟道:“这么说真是洋人炸的!”
“洋人也不太可能,因为根本没必要,‘羚羊’号这些天是在阻拦他们靠岸卸货,但据我所知是在装模作样的阻拦。何况在洋人看来,‘卖鸡爽’是我大清最通情达理的官,炸死‘卖鸡爽’对他们没好处。”韩秀峰说着说着,嘴角边勾起一丝冷笑。
乔松年猛然反应过来:“原来是一出苦肉计!‘羚羊’号被炸了,他‘卖鸡爽’运气好逃过一劫,对朝廷就能有个交代。”
韩秀峰冷冷地道:“说洋人炸的,那是因为他戴罪自效去阻拦洋人的商船靠岸,想以此让英吉利和法兰西的商船照旧例缴纳关税,结果洋人怀恨在心,对他痛下杀手;说乱党炸的也行,至少能撇清通匪之嫌。”
“看来我真小瞧他了!”
“如果没点道行,他能跟洋人打得火热,能左右逢源混得如鱼得水?”韩秀峰反问一句,旋即话锋一转:“那可是十几条人命,估计死的人中还有内务府派的税官和晓得他假公济私侵吞税款的税吏,这事不能就这么不了了之。”
“现在人死都死了,死无对证啊。”乔松年无奈地说。
韩秀峰一边敲着桌子,一边冷冷地说:“羚羊号的事放一边,他被乱党生擒的事还没完呢。羚羊号上的十几个人不能白死,一条人命少说也得算他一万两!”
正为粮饷犯愁的乔松年权衡了一番,抬头道:“一万两太少了,怎么也得两万两。等许大人到了,我跟许大人禀报,让许大人去敲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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