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秀峰对烟土不但不感兴趣,而且深恶痛绝。见他脸色变了,林庆远不敢再多说,就这么把他一直领到祥茂洋行。
头一次走进洋人的大房子,感觉气派归气派,但还是没有中国的庙宇宫殿大气,韩秀峰环顾了下四周,注意力被陈列在水晶柜台里展示的洋货给吸引住了,什么都有,琳琅满目,果然一件比一件精巧。
正看得入神,一个穿着紧身裤,扎着小辫子的洋人走了过来。
林庆远连忙迎上去点头哈腰打招呼,站在楼梯口跟洋人叽里咕噜说了好一会儿,那个洋人才朝边上的小房间呶呶嘴,示意众人进去谈。
头一次跟洋人打交道,韩秀峰有些紧张,装作欣赏墙上的画,背对着洋人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点点心神,才带着比他更紧张的苏觉明走了进去。
房间里有一个精美的茶几,茶几边有几张软绵绵的椅子,洋人微笑着招呼他坐,韩秀峰拱拱手,故作镇定地坐了下来。
洋人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林庆远连忙道:“韩四爷,约翰逊先生问您是哪里人,买洋枪做什么?”
“韩某扬州人氏,扬州城里的产业虽被长矛给占了,但乡下还有几千亩地和一些房产,对了,还有我韩家祠堂。这兵荒马乱的,求人不如求己,所以想买点洋枪回去看家护院。”
韩秀峰说得轻描淡写,林庆远却一句也不信,因为听口音根本不像是扬州人,但还是叽里咕噜地开始帮着翻译起来。
林庆远还没翻译好,一个看上去跟约翰逊不太一样的一个小洋人端着精美的银盘走了进来,给众人倒茶,还上了几碟点心。
约翰逊一边听林庆远翻译,一边微笑着示意韩秀峰用茶。
灰不拉几的,看上去不太像茶,也闻不到茶香,反而有股怪怪的味道,韩秀峰真不想喝,但一点不喝也不好,干脆微微一笑,端起不但带把儿,而且防着一银勺的小杯子喝了一小口。
不喝不晓得,喝到嘴里才发现苦得要死,难喝的要命。
想到吐出来不合适,韩秀峰干脆一口咽了下去,随即若无其事地放下茶杯,笑看着约翰逊和林庆远。
“韩四爷,约翰逊先生问您打算买多少杆?”
“这就要看货,要看价钱了,要是货好,价钱也合适,那不妨多买一些。”韩秀峰扶着椅把笑道。
约翰逊听完翻译,抱着双臂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林庆远急忙道:“约翰逊先生问您想买什么样的枪?”
“约翰逊先生这儿有什么样的?”韩秀峰反问道。
约翰逊可不是一般的洋人,而是洋行大班,也是跑马厅的董事,刚才本打算出门找驻上海的领事,结果遇上韩秀峰这几个不速之客,要不是听说他们是来买枪的,才不会亲自接待韩秀峰等人。
约翰逊才不管韩秀峰到底什么来路,觉得只要有利润的生意就可以做,干脆侧身跟刚才进来那个小洋人低语了几句,小洋人点点头,飞快地跑了出去。
就这么等了半炷香功夫,几个持着枪的洋人涌了进来。
“韩四爷,约翰逊先生让您看看货,等您看中了再谈价钱。”
“行,我先看看。”
韩秀峰站起身看了看,从左边第三个洋人手里接过枪,确认吴文铭差人来上海买的就是这种,回头笑道:“林先生,劳烦您帮我问问约翰逊先生,这种枪怎么卖。”
约翰逊很奇怪,暗想拿进来五种枪,这个找上门的中国人既没挑最好的来复枪,也没挑最老式火绳枪,居然一看就看中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燧发枪,不禁侧身林庆远叽里咕噜说了几句。
“韩四爷,约翰逊先生说这种枪八十银元一杆。”
“火药和铅子呢,就是用油纸包的那种。”
林庆远翻译完又回头道:“火药和铅子按桶算,一桶十五银元。”
韩秀峰不假思索地说:“贵了,劳烦你告诉约翰逊先生,我是有诚意的,而且也不买十杆八杆,问问约翰逊先生能不能给个实实在在的价。”
约翰逊从来没做过这样的生意,好奇地问:“林,你觉得他有钱吗?”
“约翰逊先生,他是‘日升昌’的吴介绍的,就是城里最大的那个票号的掌柜。”生怕洋行大班不相信,林庆远又指指站在韩秀峰身后的小伍子:“他身后那个就是‘日升昌’的人。”
“既然这样,你告诉他,燧发枪六十元一支,纸装弹药十元一桶,想要多少我有多少,先付一半定金,六十天内交货。”
韩秀峰听完翻译,立马道:“这价钱我能接受,但交货期太长。”
林庆远翻译完又把约翰逊的话翻译过来:“韩四爷,约翰逊先生说您要买的这种枪没现货,如果要现货那只有买火绳枪。”
火绳枪不靠谱,打十枪有五枪点不着火,铅子打不出去。
绿营兵的鸟枪和抬枪其实就是大号的火绳枪,正因为不靠谱,加上粗制滥造容易炸膛,谁也不敢举着瞄准,一旦枪放不出去贼匪就冲到跟前了,所以一见着贼匪甚至没见着贼匪就放枪。
自来火鸟枪要比火绳枪靠谱得多,打十枪最多只有一两枪打不着火,要是跟梁九那样好好保管经常擦拭,打十枪十枪都能点得着火,这是老泰勇营在万福桥头用血得出来的教训。
韩秀峰不假思索地说:“火绳枪有现货我也不会买,既然约翰逊先生这边没自来火枪的现货,那我再去其他洋行问问。”
约翰逊听完翻译,耸耸肩,对没做成这单生意表示遗憾。韩秀峰早就想好要货比三家,并没有觉得有多遗憾,拱手致谢,微笑着跟约翰逊道别。
没想到一上午跑了五家洋行,其中包括一家法兰西的洋行,居然都没有自来火鸟枪的现货。林庆远也觉得奇怪,帮着在外滩边找了个熟悉的洋人问了问,才晓得自来火鸟枪是英吉利、花旗和法兰西炮船上的洋兵用的枪。找那些穷疯了的洋兵或许能买十几二十杆,但想买更多就得找大洋行。
“韩四爷,要不您在这儿歇会儿,我去花旗人租界帮您问问。”
韩秀峰不是走不动,而是被停靠在外滩边上的洋人炮船和货船吸引住了,想到林庆远误以为他是从江宁来的贼匪,应该不敢耍滑头,同意道:“那就劳烦你帮我跑一趟,光生,小伍子,你跟林先生一道去。”
“好的,不过四爷您千万别走远,不然我们回来找不着您。”
“放心吧,我就在这儿看看,哪儿都不去。”
刚打发走三人,苏觉明就忍不住指指正帮着从洋人货船上卸货的脚夫道:“四爷,您看,全是大烟!”
顺着苏觉明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箱箱烟土被成百上千脚夫蚂蚁搬家似的搬上了岸,韩秀峰探头看看远处的上海关监督署,再回头看看洋人建在外滩边上的房子,紧锁着眉头道:“朝廷收了税,洋人赚了钱,害的却是百姓。”
“要是都学好,个个都不抽,洋人去哪儿赚钱。”
“这东西是会上瘾的,你这会儿说不抽,被人拉去抽一两次,想不抽都不行。”韩秀峰一屁股坐了下来,紧盯着江上的“争气船”,又喃喃地说:“这船洋人是咋造出来的,还有那些洋枪,那些洋布、洋皂、洋皂和洋火,我们咋就造不出来呢。”
“四爷,这是遇上长毛作乱的,要是天下太平,谁会来这儿买洋枪。”苏觉明想想又说道:“至于洋布洋皂那些,我们可买可不买,可用可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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