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乱成一团,韩秀峰却很清闲。
送走路过海安去各场巡察的郭沛霖,又换上粗布长衫,戴上斗笠,坐在明道书院后面的河边钓鱼。顾院长等士绅轮流作陪,今天正好轮到昨天刚从白米回来的李致庸,见坐了半天没鱼咬钩,又忍不住说起招兵练兵的事。
“四爷,那么多青壮来投奔,您为何一个也不收?”
想到吉大吉二他们光宗耀祖回来后,有好多村里的后生坐不住了,也想建功立业,成群结队来投军,韩秀峰就笑道:“不是不收,而是不敢收。”
“全是乡里的子弟,最可靠不过了,为何不敢收?”李致庸不解地问。
“因为收下他们就得管他们饭,别看我们现在有点粮,但那点粮能够吃几天?与其收下他们,不如让各村办团练,让陆大明、梁六和吉大吉二他们去各村帮着先操练,等将来真要是有战事,再招他们入营。”
想让各村办团练,让那些青壮在自个儿家门口操练,既不要发饷也不用管饭,李致庸不禁笑道:“寓兵于民,这么好的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你不是没想到,你是光想着有郭大人在,我们就不用为粮饷担忧。”韩秀峰提了提鱼竿,接着道:“我跟你不一样,我得想长远点,万一郭大人调任怎么办?所以得未雨绸缪,先存点粮饷,以便不时之需。”
李致庸点点头:“这倒是,我们是得想长远点。”
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手里有粮,心里才不慌。现而今不比往年,水路梗阻,安丰、富安等场的盐运不出去,外面的粮一样运不过来,盐场那么多灶户盐丁的存粮一定不够吃,我们现在多存点,万一各场闹饥荒,郭大人还能从我们这儿调粮去解燃眉之急。”
想到各盐场自产的粮一直是不够吃的,那些运商在把盐卖到湖广时,往往不会放空船回来,而是把湖广的粮再贩卖到沿海各盐场,李致庸这才意识到韩老爷想得更远。
他正暗自感慨,突然发现韩老爷好像愣住了,顺着韩老爷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妙龄女子,正跟余三姑一道提水浇河边的菜地。
“四爷,四爷……”
“哦,刚才说到哪儿了?”韩秀峰缓过神,带着几分尴尬地问。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李致庸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边看边笑道:“好像是任院长家的女公子,不然不会跟着三姑一起干活。”
韩秀峰刚才之所以走神,是因为那女子的背影越看越像远在巴县老家的琴儿,心不在焉地说:“是吗?”
“一定是,没想到任院长家的千金竟出落的如此标致!”李致庸笑了笑,又说道:“生在扬州城里的女子就是不一样,据说琴棋书画没她不会的。别说海安,就是泰州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才女。”
韩秀峰笑道:“任院长膝下无子,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自然要悉心教导。”
“以前膝下无子,以后不见得还是,这不是续弦了吗,三姑一看就是个能生养的,说不定真能帮任院长生个大胖小子,给任院长传宗接代。”
“这倒是,你这么一说倒给我提了个醒,以后可不能再让三姑干重活。”
……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蹲在一边伺候的苏觉明突然想到他和周兴远在仙女庙时几乎天天去青楼,而韩老爷却一直孤身寡人,连个暖床的丫头都没有。再想到海安这地方的那些粗手粗脚的女子,别说韩老爷看不上,连他苏觉明都看不上,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嘴角边勾起一丝笑意。
韩秀峰压根儿没回头,自然看不见苏觉明的表情,就算看见也不晓得他在想啥,正琢磨着这儿没鱼咬钩,是不是换个地方钓,顾院长、余青槐和王千里三人竟沿着河边跑了过来。
“顾院长,您老怎么来了,您老慢点,看着点脚下!”
“韩老爷,有事,有大事,仙女庙来人了!”
“到底啥事?”
顾院长一走到他身边就急切地说:“刚刚来了两个人,一个姓陆的候补知县和一个姓杨的候补县丞,是拿着刑部侍郎雷以诚的公文来的,说为了筹饷雷大人奏请朝廷在仙女庙设了个什么厘金局,他们现而今是厘金局的帮办委员,打算在我们海安收过往商货的厘金,这会儿全在巡检司,要方士枚派几个弓兵跟他们一道去中坝口设卡。”
“雷以诚不是左副都御史吗,怎么成刑部侍郎了?”韩秀峰下意识问。
“升官了,应该是刚升不久。”
“来的那两个人有没有这个厘金怎么个收法?”
“过往的每千文商货抽取三、四十文不等,”顾院长坐到李致庸让出的板凳上,苦笑道:“如果只设这么一个卡,抽取三、四十文也不算多,可雷以诚不只是设一个卡,仙女庙设,宜陵设,泰州设,姜堰设……韩老爷,您说说一船商货运到我们这儿要抽多少钱?”
“也是啊,可人家官大,再说朝廷又准了,我们能怎么样,难不成让那两个候补官滚蛋,不让他们在海安设卡?”
“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让他们设。”顾院长轻叹口气,无奈地说:“方士枚估计是穷疯了,看他那样好像挺热衷。”
“不管怎么说他是巡检,又要他出人出力,收到钱自然要跟他们分肥,他能不热衷。”余青槐嘟哝了几句,想想又说道:“韩老爷,听那两个候补官说雷以诚请旨设厘金局,是他的一个姓钱名江的幕友献的计。”
韩秀峰沉吟道:“我看没这么简单。”
“韩老爷何出此言?”
“征粮加耗,设卡收厘,谁不会啊,谁又不想?只是大清有‘永不加赋’的祖训,谁也不敢提罢了。”韩秀峰抬头看着众人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道:“前段时候觉明不是从清江浦带回几封京信吗,信里提到朝廷为筹饷让四川等省捐输广额,黄御史在信里说这主意就是雷以诚想出来的。”
“捐输广额,什么意思?”顾院长好奇地问。
韩秀峰耐心地解释道:“贼匪作乱,朝廷不是缺银子吗,我还在京城做会馆首事时,户部就曾疏奏推广捐例,奏请捐纳军功举人和生员,好像是捐举人五千两,附生三百两。”
“举人都能捐,那我们这些读书人还读什么书,还去考什么功名?”顾院长大吃一惊。
“顾院长,连您老都觉得这是一个馊主意,万万不可行,更不用说京里那些科举入仕的科道言官了,反正是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是连举人都能捐,别说五千两,就是一万两,砸锅卖铁我也要捐一个。”
“这是自然,那可是举人!”顾院长想想又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时任太常寺少卿的雷以诚想了个变通的办法,但可以捐各省乡试的中额和学额。好像是一个省捐银十万两,加文武乡试中额一名,所捐递增,但大省最多不能超过三十名、中省二十名、小省十名;一州、一厅、一县,若捐银两千两,可酌加文武学额一名,以此递增。”
余青槐反应过来,喃喃地说:“要是让直接捐举人出身,天底下的读书人一定不会同意,让捐乡试中额和府试中额就不一样了,多一个中额就等于多一个中举的机会,这是造福所有读书人的事,读书人自然不会反对。”
“不但不会反对,还踊跃捐输。别说那些读书人,连我都要捐几百两,也不晓得老家现在是谁在张罗这事,只要有人出面张罗,我岳父肯定会帮我捐。”
王千里感叹道:“四爷,您别说,雷大人的这个主意还真妙。我们就说您老家四川吧,要是四川官员不当回事,那些读书人一定不会答应。以前没机会,现在好不容易有这机会,还不把那三十个乡试中额捐满,这就是能多中三十个举人,而朝廷光从四川就能轻而易举的筹到三百万两!”
“所以说设厘金局这事,雷以诚那么精明的一个人,用得着那个姓钱的师爷献计吗?”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要是没猜错,雷以诚是担心被千夫所指,所以让那个姓钱的师爷提出来,就算有人骂也不会全骂他。”
“还真是!”
“不说这些了,说了也没用。顾院长,来的那两个人有没有提扬州那边的战事?”
“提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先说坏消息吧。”
“坏消息是从扬州分兵的那些贼匪,真奔京城去了。好消息是贼匪围攻六合,不但没攻下还死伤惨重。”顾院长顿了顿,又补充道:“据说六合知县姓温,叫温绍原,湖广人,跟您一样是捐纳出身的,还在运司做过一任经历,后来才改任知县的。不过去署理六合县事时间也不长,好像是年前到任的,一到任就减赋役、蠲苛法,跟您一样深受绅民拥戴。”
“晓不晓得六合有多少兵,这城他是怎么守住的?”韩秀峰好奇地问。
顾院长笑道:“听刚来的那两个候补官说六合城里只有百十个不堪大用的绿营兵,他年前一到任就编练乡勇,是靠乡勇和临时召集的民壮守住的。”
韩秀峰点点头,想想又叹道:“靠一帮编练不久的乡勇和临时召集的民壮就能守住,可见贼匪没那么难对付。”
“是啊,说到底还是看谁守,要是换做您,您一样能守住。可要是换作刘良驹、但明伦和张廷瑞那样的贪生怕死之辈,就算给他们几千悍勇他们也守不住。”
“什么守不住,他们压根儿不敢守,贼匪还没到他们就已经跑无影无踪了!”
“几位,别恭维我了,我一样贪生怕死,”韩秀峰不无自嘲的笑了笑,又好奇地问:“有没有刘良驹和但明伦他们的消息?”
“还真有。”不等顾院长开口,王千里就脱口而出道:“刚来的那两个候补官说,琦善想攻城,可是缺炮,而且缺能把城墙轰开的万斤巨炮。但明伦就这么露头了,说他晓得哪儿有炮,愿将功赎罪。”
“他真晓得吗?”
“据说是真晓得,反正只要能把炮运到扬州城下,他项上人头应该保住。”王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张廷瑞也露头了,不晓得花了多少银子,走了谁的门路,只是被革了职,现而今在雷以诚那儿听用。韩老爷,您说我要不要找个地方先避避?”
“意料之中的事,”韩秀峰岂能不晓得他担心什么,想想又笑道:“千里,别担心,他只是保住了脑袋,想翻身可没那么容易。别说他不敢去跟徐老鬼对质,就算敢去我们也没啥好怕的。”
“韩老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说不用担心就不用担心,他们有同窗同年,我一样有同乡。他们要是真敢为难你,我们只要花两三千银子就能让京里的御史言官揪住他们不放。总之,他们正心虚着呢,不敢拿自个儿的小命开玩笑,只自认倒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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