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凭文书,官凭印。
周兴远送来的还不是一般的官印,而是两江总督的关防大印,只要交上去真是大功一件。韩秀峰很想问问大难不死的周兴远为啥不拿去换功劳,可想到他身为两江总督的幕友,东家都殉国了他却活着,猛然意识谁都可以拿关防大印去邀功请赏唯独他不能。
韩秀峰也想仔细问问江宁到底是咋丢的,他是咋趁乱逃出来的,又是怎么从江宁一直逃到这儿的,但贼匪大军已兵临扬州城下,现在真不是问这些的时候,干脆把大印放到一边,钻出船舱问:“梁九,你堂哥和其他兄弟呢?”
梁九急忙道:“禀韩老爷,我六哥他们全回来了,我们本来是一起走的,走到一半担心被贼匪追上,我们就兵分两路。他们从北边绕,我走的是官道,打算从官道去长春桥,打算看看守在那儿的官兵能不能挡住贼匪的。”
“这么说他们就算今天回不来,明天也能回来?”韩秀峰追问道。
“差不多。”梁九挠挠头,又说道:“韩老爷,我六哥他们不一定会来这儿,走前他说他们直接去万福桥。”
“直接去万福桥最好,”韩秀峰点点头,想想又问道:“你们这一趟有没有收获,有没有收拢到些兵器?”
“收拢到一些,不过不多。”
“收拢到多少?”
提起这些梁九如数家珍,不假思索地说:“禀韩老爷,奇兵营和青山营的兵早跑了,我们赶到时营里一个人也没有,营里的东西全被附近的百姓哄抢了。我和六哥只能带着弟兄们去找附近的百姓,从百姓手里收拢了八杆鸟枪、两杆抬枪、四桶火药、三百多斤铅子、四十七口刀,三十多杆长矛,还有四十多身号褂、六身棉甲。”
“有没有炮?”
“没有,营里没有,附近的百姓说也没见着。”
紧赶慢赶还是没赶上,去两个营只收拢到这点兵器,韩秀峰未免有些失望,不过想到有总比没有好,总比落到贼匪手里强,心情又好了许多,正琢磨着先带众人回万福桥,还是在这儿再等会儿,周兴远从船舱里钻出来一脸不好意思地问:“韩老弟,能不能先借一百两银子给我?”
“周兄,这兵荒马乱的,要银子做什么?”韩秀峰不解地问。
周兴远指指蹲着岸上的那两个衣衫褴褛的汉子,苦笑道:“我能逃出江宁全靠岸上这两位帮忙,能从江宁赶到这儿也全靠他们一路照料。答应过给他们一人五十两的,我不能言而无信。”
没想到他还是个讲究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可是救命之恩,一个给五十两真不算多,韩秀峰一口答应道:“你我啥交情,谈啥借。”
“主要是出来的匆忙,没来得及收拾细软。”想到好不容易攒下的三千多两银子全拉在江宁城里便宜了贼匪,周兴远别提有多心疼。
韩秀峰也觉得他够倒霉的,刚让大头拿出两锭银子,一路把周兴远护送到这儿的矮个子汉子突然跪下问:“周先生,您不要小的了?这兵荒马乱的,这儿又人生地不熟,小的要银子何用?”
高个子汉子反应过来,也连忙跪下道:“周先生,小的哪儿都不去,小的就跟着您,再说您手下也不能没个当差的。”
“是啊周先生,您千万别赶小的走,让小的留下伺候您吧!”
手下没几个人,做什么都不方便,周兴远很想留下他们,可现在“寄人篱下”又不好意思一口答应,下意识朝韩秀峰看去。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不禁笑道:“周兄,既然这两位想留下效力,你就让他们留下呗。”
“那我就让他们留下了?”
“留下吧。”韩秀峰微微一笑,随即示意大头把银子交给周兴远。
这时候,一个乡勇沿着河岸飞奔过来,一见着韩秀峰便跪禀道:“禀韩老爷,早上出城的绿营兵和衙役听说贼匪到了西门,全扔下兵器逃命去了。韩老爷和王千里带人去追那几个当官的,让小的赶紧回来问问是不是差人去收拢兵器!”韩秀峰正准备开口,乡勇又说道:“那边有一个兄弟看着,再不差人去收拢,那些兵器就要被出城逃命的人拣走了。”
“吉大吉二,你们赶紧过去!”担心那么多兵器十几个人运不回来,韩秀峰又交代道:“一路召集青壮,给他们脚钱,让他们帮着搬!”
“遵命!”
“少爷,我呢?”大头急切地问。
“你跟我一道去万福桥,”韩秀峰爬上岸,再次看了一眼扬州城,冷冷地说:“吉大,你们收拢好兵器之后运到河边,找到只船直接运往万福桥,我们这万福桥等你们。”
“是!”
周兴远不晓得韩秀峰要做什么,只晓得不能吃干饭,不假思索地说:“张上青,陈泗,你们也一道去!”
两个从江宁逃出来的汉子正犹豫,韩秀峰突然道:“周兄,你这两位手下就不用跟着去了,从江宁一路走到这儿一定很累,先歇口气吧。”
“韩老弟,我们来投奔你,不能啥也不做。”
“周兄何出此言,”韩秀峰回到船头,拍拍他胳膊:“周兄,你是从江宁出来的,对贼匪一定比我了解,我还有很多事要跟你们主仆三人请教。”
“请教谈不上,韩老弟想知道啥尽管问。”
“好,我们去舱里说。”
……
贼匪已经到扬州城外,韩秀峰一刻不敢耽误,立即示意船家启程,旋即邀请周兴远再次回到船舱。
周兴远年前没跟着陆建瀛驰援江西,只在江宁跟贼匪交过手,一提到江宁城是咋破的,对他的老东家是没一句好话,反倒盛赞起韩秀峰年前想拜见却没见着的祁宿藻。
“江宁虽城墙坚固,易守难攻,但城池能不能守住要看是谁在守城!要不是祁大人,江宁根本守不了十几天,恐怕会跟九江、安庆那样不攻自破!”
“此话怎讲?”韩秀峰好奇地问。
周兴远无奈地说:“贼匪气势汹汹杀到江宁城下时,城里只有东拼西凑的五千多兵丁,福珠洪阿还领着其中三千多兵驻在城外,城内仅有两千多旗丁和绿营。兵力不足咋守,祁大人一回到江宁就张榜发布告示,招募民勇。
凡是应招守城的每人每天给两百文,敢于上城墙跟贼匪干的加一倍。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短短两天就招募了一万多乡勇,要再招募个两三万,就算贼匪号称百万大军,官兵和乡勇据城而守还是能守住的,可招募不到,不光招募不到,连之前好不容易招募的那一万多乡勇都跑掉不少。”
“为啥招募不到?”韩秀峰追问道。
周兴远苦笑道:“没钱,祁大人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钱让他咋招募?”
“咋会没钱,据我所知朝廷给江宁拨了三十多万两银子,连扬州关的税银都运到江宁藩库了。”
“本来是有钱的,只是陆制台在差人送家眷回京时,让家人带走了十五万两。从安徽败退回江宁之后为鼓舞士气,又给那些残兵败将发了几万两赏钱。祁大人为招募那一万多乡勇把剩下的银子花差不多了,只能看着空荡荡的藩库兴叹。”
周兴远顿了顿,接着道:“城里的士绅财主既害怕贼匪也担心溃兵打劫,早纷纷带着钱跑了,想劝捐济饷都找不着人!邹鸣鹤也坏了大事,先是主张拆掉城外的民房,去除贼匪的掩护。拆民房是为了守城,本来无可厚非。可他的那些家人竟借机敲诈勒索,只要百姓给钱,房子就可以不拆,不交钱或没钱交的全拆,让城外的那些百姓流离失所,搞得天怒人怨,民心尽失。”
“后来呢?”韩秀峰低声问。
“后来贼匪的先锋李开芳率兵赶到城南,没有急着攻城,而是等大队人马集结。城里见贼匪杀到了城外,乱成一团,人人自危。陆制台和祥厚匆忙登上城墙,只是远远看到城外的贼匪的人影就下令放炮。大小炮台,日夜不停地开炮,每天打掉的火药有千斤,可放出去的那些炮弹根本够不着贼匪,全白瞎了!”
“再后来呢?”
“祁大人实在看不下去,据理力争,陆制台这才让炮停了。结果贼匪竟派兵跑到城下摇旗呐喊,陆制台吓坏了,又命守城的官兵开炮。官兵和乡勇在城上又是放炮,又是呐喊,又是敲锣打鼓。城外的贼匪却没放炮回击,只在远处看笑话,还分出一些兵去抢粮。”
周兴远喝了一口茶,接着道:“祁大人招募的乡勇并非不堪一击,几百贼匪跑到城南聚宝门外街抢粮,被一千多乡勇围住了。乡勇人多势众,贼匪虽勇猛但人没乡勇多,在聚宝门外杀的昏天暗地。
祁大人晓得如果僵持下去,等贼匪援兵赶到,城外的乡勇必死无疑。本想率兵出城接应,却被陆制台拦住了,陆制台说城门一开必中了贼匪的奸计,贼匪会乘机打进来,竟命城墙上的官兵炮轰。
贼匪从广西一直杀到江宁,个个身经百战,炮弹打过去晓得伏地隐蔽。乡勇们没见识过,不晓得躲避,炮弹打到他们头上还顶着天灵盖四处观望。就这么炮轰了一夜,贼匪没死几个,城外的乡勇却死了六百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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