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炖猪肉。
海安过年的风俗与其它地方大同小异,腊月二十六一大早,家境不错家里养了猪的百姓就忙着烧水杀猪,不过就算杀自家养的猪也只留猪蹄、大肠肚肺和十几二十斤肉,剩下的全卖给左邻右舍。
家里没养猪在村里又买不到肉的百姓,忙了一年不能大过年的锅里也没点荤腥,就成群结队到附近的市镇去买肉,所以镇上的两个肉铺今天生意特别好,昨天杀的十几头猪没到中午就卖完了。
百姓要过年,衙役一样要过年。
潘二昨天就跟镇上的张屠夫说好了,张屠夫特意给衙门留了一个猪头和半片猪肉,驿铺王如海的儿子王千步虽在泰州城的饭馆学过厨但只会做本地菜,大头不得不放下腰刀拿起菜刀,换上一身以后不打算再穿的旧衣裳,在大堂前的院子里收拾起张屠夫刚送来的肉。
余有福见王千步想帮忙又不晓得咋帮,回头笑道:“千步,去找点树枝,最好是果树枝。”
王千步是驿卒的儿子,是在驿铺长大,后来又去泰州城见过世面,不但能听懂官话而且会说,下意识问:“余叔,找果树枝做什么?”
“熏肉,腊肉晓得不?”
“听人说过,没见过。”
“没见过没关系,等会儿让你见识见识。”余有福干脆放下腰刀,一边帮着大头洗肉一边感叹道:“我们老家过年不光要熏腊肉,还要熏腊鸡腊鸭,还要灌腊肠。今天太忙顾不上,等明年过年无论如何也要灌点腊肠。”
“余叔,我们巴县不是这么熏的。”大头忍不住提醒道。
眼看就要过年,余有福不免有些想家,无奈地说:“这儿的灶台跟我们巴县老家不一样,只能这么凑和着熏。”
正说着,李秀才拿着一叠笔录从大堂里走了出来,张士衡和一个弓兵把大堂里的那张小桌子和椅子也搬了出来,摆在第一间班房门口。
“士衡,出去问问胡家集顾廷贵的家人来了没?”李秀才看了一眼正在忙活的余有福和大头,随即放下笔录坐到椅子上。
张士衡应了一声,立马转身跑出去问话。
李秀才搓了搓手,拿起桌上的第一份笔录,这份笔录是他前几天问话时记的,这份笔录本来只有两张纸,现在多了一张,最上面这张是正坐在大堂看书的巡检老爷写的。
一个捐纳出身的巡检竟能写一手工整的小楷,本就让李秀才有些意外,而所写的话不只是让他意外而且让他大吃一惊,竟全是按大清律例所写的“批词”!
术业有专攻,大清律例的条文和成例汗牛充栋,不是名师指点,专门钻研律例之人根本不敢碰刑名词讼,他这个在巡检司衙门帮了六七年闲的秀才也不懂这些。
难道姓韩的出身官宦世家,难道他学过律?
李秀才越想心里越打鼓,不敢再小瞧正坐大堂里的韩秀峰,心想这么耗下去不是办法,要么卷铺盖走人另谋出路,要么得赶紧想个办法让姓韩的走人。
正胡思乱想,张士衡把一个背着灰布包裹的农户带进了衙门,躬身道:“李先生,顾廷贵的大哥来了。”
“哦。”李秀才缓过神,放下笔录用本地话抬头问:“你就是顾廷贵的大哥?”
“是,小人在家排行老大,廷贵最小,排行老四。”
“把包裹放下,打开给我看看。”
“哦,好的。”
农户头一次进衙门,紧张得双手发抖,外面还有好多人犯亲属等着探监,张士衡干脆帮他解开包裹,蹲下搜检了一番,确认只有四件换洗衣裳和一斤多用油纸抱着的猪头肉,以及十几个馒头,这才起身道:“李先生,就几件衣裳和一些吃食。”
李秀才探头看了一眼,随即回头道:“邓六,去甲字房把顾廷贵带出来。”
“好的。”
农户顾不上收拾刚被翻过的包裹,走上前愁眉苦脸问:“李先生,韩老爷真要把我家老四送泰州去?”
“这是巡检司衙门,又不是州衙,我们这儿只有班房没有牢饭,不把他送州衙难不成就这么一直关着?”李秀才反问一句,又冷冷地说:“事到如今怨不到别人,要怨只能怨他自个儿。”
“被送到州衙会怎么样?”
“法办呗,还能怎样,难不成知州大老爷还要请他吃酒。”
“李先生,你估摸着知州大老爷会怎么发落我家老四?”农户急切地问。
李秀才拿起韩秀峰写的“批词”看了看,又抬头看看刚被弓兵带出来的顾廷贵,没好气地说:“纠合一帮游手好闲之徒打架斗殴,还打伤了人!按大清律,沿江滨海持枪执棍混行斗殴鸣锣聚众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流放三千里!”
“嗯,”李秀才抬头看着吓得瑟瑟发抖的顾廷贵,面无表情地说:“按朝廷的《三流道里表》,你八成会被分流去陕西。
顾廷贵被吓得目瞪口呆,他大哥更是急切地问:“李先生,我家老四真要是被流放去陕西,以后还能回家吗?”
“这得看他的造化,要是命大没死在流放路上,也没死在陕西,皇上又正好大赦天下,他就能回来。”
……
流三千里,这跟死刑没啥两样。
顾家兄弟抱头痛哭,搞得像是生离死别。
李秀才不想看他们哭哭啼啼,立马让弓兵把顾大架了出去,让第二个探监的人犯亲属进来。
“今年九月十六,你不光纠合一帮皮去白米跟杨大河他们聚众斗殴,还从安丰场雇了三个帮手,其中一个持刀,一个携长枪。按大清律,各省械斗及共殴之案如有自称枪手受雇在场帮殴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李秀才放下笔录,又抬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犯过多少事你自个儿心里清楚,刚才说的只是其中一桩。总之,现在后悔晚了,拿上你叔送的东西进去吧,先在班房里好好过个年,等过完年到了泰州就没好日子过了。”
马家桥的马国忠怎么也没想到他犯的罪有这么重,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他叔叔老泪纵横,正准备再求求情就被弓兵们给架了出去。
陈塘庄的陈虎、陈彪兄弟没爹没娘,是姐夫和姐姐来探监的,他俩自认为虽犯过不少小事但大事一件也没犯,生怕姐姐姐夫担心装出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结果李秀才等许士衡搜检完包裹冷不丁抬头问:“陈虎、陈彪,大前年夏天你们犯过的事还记得吗?”
陈彪不敢在巡检老爷面前嬉皮笑脸,在李秀才面前没那么多顾忌,挪着被脚镣锁着腿凑上来说:“李先生,大前年的事我哪记得,再说我们兄弟安分守己能犯什么事!”
“你们忘了,别人没忘。”
“什么事?”
“你爹你娘死的早,你嗲嗲还健在,大前年夏天,你们两兄弟觉得你嗲嗲偏袒你们的大伯,居然忤逆犯上,大打出手,把你嗲嗲打得在床上躺了两三个月。”
“好像有这事,不过李先生你是不晓得,那个老东西总是偏袒大房……”
“忤逆犯上,还有理了你们!”李秀才砰一声拍案而起,紧盯着陈家兄弟呵斥道:“按大清律,子孙殴祖父母父母及妻妾殴夫之祖父母父母者,皆斩杀者,皆凌迟处死!过失杀者,杖一百,流三千里!伤者,杖一百,徒三年!”
“什么意思?”陈虎傻傻地问。
“什么意思,你忤逆犯上,把你祖父打伤了,按律要杖一百,徒三年!”李秀才冷哼了一声,接着道:“今年春天,角斜场出了一桩命案,你们兄弟不但认得打死人的那个蒋六,蒋六怀恨在心要去角斜寻仇前还跟你们说过。按大清律,凡知同伴人欲行谋害他人不即阻及被害之后不首告者杖一百!”
大前年打嗲嗲,就要杖一百徒三年。
今年春天就因为跟打死人的蒋六吃了一顿饭,就要被杖一百。陈家兄弟傻眼了,怎么也没想到他俩犯的事有这么重。
……
界牌的李坚本以为就算被送州衙,顶多挨一顿板子就能回来,结果因为用假银坑蒙拐骗的事,李秀才说按大清律“凡用铜铁锡铅药煮伪造假银者,枷号两个月,杖一百,发云贵两广烟瘴少轻地方”。
徐家庄的何登元觉得最冤,他只是陈景俊手下的一个小混混,平日里顶多虚张声势从未打过人,可李秀才不但说只要参与设赌的全要挨板子,而且把今年夏天的一件小的不能再小的事翻了出来,等被押送到州衙知州大老爷判起来甚至会比陈景俊重。
“李先生,你别吓唬我,村口那个不是什么亭子,早塌了就剩几根烂木头,大不了我去买几根新木头赔!”
李秀才瞪了他一眼,放下笔录道:“事到如今还狡辩,听清楚了,那是申明亭,是朝廷张贴榜文、申明教化而建的亭子,虽年久失修但也不能随便拆毁。你倒好,竟敢把申明亭拆了回家烧火。按大清律,凡拆毁申明亭房屋及毁板榜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何登元的堂哥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将信将疑地问:“李先生,就拆几根烂木头也犯法?”
“那可不是烂木头,那是申明亭的木头。”李秀才顿了顿,接着道:“别说拆申明亭的木头,就算骂人都犯法。按大清律,凡骂人者笞一十,互相骂者各笞一十。你堂弟上个月去花家庄帮陈景俊讨要赌债,当众辱骂花家庄的百姓,这笔账一样给他记着呢!”
韩家洋的韩丙奇,并没有因为跟巡检老爷一样姓韩而受到优待。
用李秀才的话说他游手好闲不务本业,自号教师演弄拳棒,教人学习并轮叉舞棍遍游街市,按律要杖一百,流三千!
贲家集的王二头不但敲诈勒索讹人钱财,还在分家时当着他舅舅打伤了他哥哥。按大清律,凡弟妹殴兄姊者杖九十徒二年半,伤者杖一百徒三年!
焦港的陈庆余今天夏天偷了人家一只鸡,躲在城西的一个破庙里烤着吃,吃完鸡忘了把火扑灭,把破庙烧成了一堆废墟。按大清律,失火之人若延烧宗庙及宫阙者绞监候!
他不服,说那是座不晓得荒废了多少年破庙。
李秀才告诉他按大清律,别说失火把庙给烧了,就算把自个家烧了都犯法,都要杖一百。如果延烧到官民房屋那更了不得,要被杖一百徒三年。
不是杖一百流三千里,就是杖一百徒三年,有的甚至要绞监候!
上午的这十几个人犯全吓傻了,家人送来的吃食谁也没心情吃。而来探望他们的家人也全是哭着回去的,等着下午进衙门探监的人犯亲属,全被搞得人心惶惶,余有福和张士衡则突然变和气了,在班房门口劝里面的人犯“今朝有肉今朝吃”,再不吃以后想吃都没得吃。
……
Ps:又感冒了,头晕脑胀嗓子疼,今天只有一章,不过这是大章,明天多码点,请各位书友见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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