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魂不泯,热血一腔化春雨;
大义凛然,壮志千秋泣鬼神。
这是一幅对联,写得很豪迈,白纸黑字就挂在将军府中堂的两根柱子上。
陶岳鸣伫立屋脊,俯视着将军府的中堂。
中堂里灯火通明,白布飘扬,蜡烛陈列。
——这是一座灵堂!
“什么人死了?”
看这副气派之相,死的人好像身份不凡。
“但又有什么人是当之无愧的身份不凡呢?”他在冷笑。
陶岳鸣一步跳下屋脊,准备趁无人之际,一探究竟。
他脚步极轻,轻得像猫,像落叶。
灵堂!
一口棺材,九十九根白色蜡烛,两名白衣婢女。
象征死亡的棺椁被高高架起,深红与漆黑两色互相相交织,平凡之间给人一股无形的压迫力,陶岳鸣内心莫名抽紧。
阴森之气更是弥漫整个灵堂,叫人不寒而栗。
烛光徐徐闪耀,白色蜡烛分列灵堂,暗示九九归真之意。
陶岳鸣走了进来,两名负责看护灵堂的婢女已经睡着了,她们互相依偎在一起,蹲坐在地上,双手抱膝,身前燃了一盆温暖的碳火。
穿厚冬衣的婢女,身子显得十分臃肿,看不清她们的容貌,只知道她们睡得很香,很沉。
背脊随呼吸韵律缓缓起伏,口水打湿了长裙。
白色绣花鞋旁边,遗落着一柄用来剪灯芯的银色剪刀。
剪刀上沾满了冷却的烛滴。
陶岳鸣扫视四方,中堂内再无其他特别之处。
这就是一座灵堂,平凡的灵堂。
突然,陶岳鸣视线集中于一块灵牌之上,瞳孔霎时收缩。
红色灵牌摆放在棺椁前,这赫然竟是章九真的灵位!
“他死了?”陶岳鸣惊疑不定,心中嘀咕,“那夜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又是怎么死的……?”
那夜陶岳鸣断臂之后,没撑多久,他便直接昏死了过去,后面发生的事,他根本不知道。
他唯一清晰记得的,便是张戮。
张戮被章九真的斧头斩成两半……
陶岳鸣尽量不去想,也不敢去想。
但血腥的场面却一直挥之不去。
陶岳鸣为了进一步解开心中的疑惑,他准备打开棺椁,查看章九真的尸体,希望能从中寻到什么端倪。
“章九真根本没理由会死!”
陶岳鸣来到了棺椁旁,伸出左臂。
就在这时,飘扬的白布之后,忽然出现了一个影子。
黑影诡异,黑影神秘。
他如鬼魅般地出现了,背负着双手,漠视着灵堂里的一切,似乎一根木头般一动不动。
陶岳鸣霍然回头。
布帆之后,烛光映照,只能看到此人的大致轮廓,至于容貌则被深深隐藏在白布之后。
这人是谁?
陶岳鸣表情冰冷,他并不畏惧,反而很是期待。
能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灵堂中,足以证明此人是一位数一数二的好手。
“砰……”
同一时间,棺椁盖轰然掀起,一股尘烟自棺木中弥漫而出。
一条矫健的黑影冲出棺木,接着棺盖又重重落下。
棺材里怎么会有活人?
难道死而复活?
不,绝对不可能!
陶岳鸣自对方凌乱的身法中,捕捉到了他那普通而又熟悉的容貌。
陶岳鸣认识他!
——欧阳杰!
欧阳杰一招金鸡独立,稳稳站在棺盖之上,笑眯眯地看着陶岳鸣。
陶岳鸣也在看着他,内心诧异无比。
……
灵堂内这么大的动静,可两名婢女依旧睡得很香,难道她们是猪?就算是猪也不该睡得如此沉!
欧阳杰双臂下垂,右臂已经上了两道厚厚的夹板,至于左手并无任何伤势,他笑着道:“陶爷,伤势愈合得怎样?”
“哦?”陶岳鸣冷声回应,道:“是你带我到这来的?”
“不。”欧阳杰摇了摇头,道:“是他!”
“他”?他就是灵堂白布之后的那人!
陶岳鸣斜眼看着那人,道:“我认识的人很少。”
既然不认识,他又怎么会把陶岳鸣带到此地。
欧阳杰语气坚定,道:“但你却一定认识他。”
陶岳鸣冷笑道:“仇人?”
欧阳杰道:“朋友!”
陶岳鸣满脸讥诮,道:“我还有朋友?”
欧阳杰道:“以前没有并不代表现在也没有。”
“以前不认识,也不代表现在不认识。”
欧阳杰接着道:“想见你的人就是他!”
陶岳鸣没有说话,回头静静看着那道模糊的轮廓。
沉默,良久的沉默。
模糊的轮廓,忽然发声,轻而慢,道:“我在见阁下之前,会先做一件事。”
一件什么事?
陶岳鸣没有问,因为这不是自己的事,他用不着问。
轮廓再次开口,道:“杀人!”
陶岳鸣皱眉。
他要杀谁?
这里又有什么人值得他杀?
若是有,也只能是陶岳鸣!
轮廓迈开步伐,他的步履就好像他的声音一样轻盈,缓慢。
在步伐的驱动下,他逐渐露出面孔来。
“猴子?”陶岳鸣看见了他的面具。
猴脸面具,一袭青衣儒袍,背负着双手,姿态优雅。
他向陶岳鸣走来,并与陶岳鸣擦肩而过。
两人自始至终只看了对方一眼,但彼此的其他感官都在探察着对方的细微之变,纵然不用眼睛看,也能在第一时间,洞察到对方的杀机。
但让陶岳鸣意外的是,对方并没有任何杀心。
戴猴脸面具之人,径直走到两名正在熟睡的婢女面前,俯视着两个乌发如瀑的头颅,缓缓开口:“藏灵教真是无孔不入!”
他的话说得很平淡,可两名婢女却全身一震,猛然惊醒,同时抬起头来,死死盯住戴面具之人。
“嗯?”欧阳杰疑声,右手缓缓伸入怀中。
陶岳鸣回头,发现两名显得微胖的婢女,竟然是两个大男人。
脸上的肌肉凹凸不平,肤色黝黑,络腮胡子渣密密麻麻,犹如一根根钢针,刺破脸皮。
那张粗犷的脸跟他们的秀丽打扮比起来,真是大相径庭。
“这……”陶岳鸣说不出话来,只能看,默默地看。
欧阳杰全身警惕。
戴面具之人依旧一副泰然自若之貌。
其中一名大汉,一扫脸上的震惊之色,冷笑道:“嘿嘿,好眼光!”
另外一名大汉,压低声音,郑重其事道:“但你却不该过来,不该靠如此近。”
突然,两人同时跃起,一人抄起地上的剪刀,分上下两路攻向戴面具之人的下阴与头颅。
两人攻势迅捷,出其不意。
面具,猴脸面具做工精细,颜色渲染到位,栩栩如生。
戴面具之人举起硕大的手掌,猛拍过去,那名男扮女装的大汉,竟毫无招架之力,被一掌拍翻在地,口吐鲜血。
这一掌,很简单,也很平凡。
但它所蕴含的力道却叫人无比震惊。
另外一名大汉被吓坏了,双腿瑟瑟发抖,伸出的手缓缓缩了回来,剪刀坠落在了地上。
接着,他转身就跑。
突兀,一根金色铜链呼啸而至,锋利的铜爪牢牢勾住那人的肩膀。
欧阳杰用力往后一拽,那人的身体变的轻盈起来,似乎一片树叶般缓缓倒飞而起,再重重落下,砸翻了章九真的灵位。
贡品香烛散落一地,灵牌断成两截。
欧阳杰凌空一翻,落下地来,一脚踩在对方的胸脯上,喝问道:“是谁叫你们来的?”
“快说!”
“究竟有什么目的?”
两名大汉一句话说不出来,面色十分难看。
欧阳杰感到不对劲,急忙收回脚,后退一步,盯着那人。
只见他面色发紫,表情扭曲,身子痉挛,眼睛凸出,一丝丝乌黑色的脏血从嘴角溢出。
他的样子十分痛苦。
发生了什么?
欧阳杰回头盯着被戴面具之人击翻在地的另外一人。
他的样子同样奇怪。
直到他们同时吐出最后一口气,生命也于此终结。
我什么也没做!欧阳杰目光复杂地看着面具儒生。
“他们中了毒!”戴猴脸面具之人缓缓开口。
“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欧阳杰伫立一旁。
戴猴脸面具之人缓缓说:“看来你已被藏灵教的人给盯上了!”
说完,他看向了陶岳鸣。
陶岳鸣似乎已窥探到那张隐藏在面具之下的脸,他盯着对方,一字一顿道:“吴震?”
对方没有说话,而是默默一笑,他伸出白皙的手,摘下了自己的面具。
陶岳鸣果然猜得没错,对方就是吴震!
吴震将手中面具丢给欧阳杰,向陶岳鸣迈步而来。
“初次谋面,昔日曾闻陶兄剑法出神入化,今日能有缘一睹真容,实属三生有幸!”
吴震背负着双手,面带微笑,一脸人畜无害的样子。
陶岳鸣神色不屑,道:“有事快说。”
吴震面不改色,道:“陶兄何必如此心急呢?”
陶岳鸣道:“我赶时间。”
吴震道:“不知陶兄要去哪?有在下可以帮忙的地方吗?”
陶岳鸣道:“我要赶着去投胎。”
“哈哈……”吴震一笑,道:“想不到陶兄也是有趣之人。”
陶岳鸣道:“用你的大刀杀了我,也就等于帮了我。”
“杀你?”吴震摇了摇头,道:“我万万不能!”
陶岳鸣问:“为什么?”
吴震道:“陶兄难道没听过——‘狡兔死,走狗烹’这句话吗?”
陶岳鸣道:“你是走狗?”
吴震并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道:“所以我不能杀你。”
“杀了你我也活不了多长的时间。”
陶岳鸣在细心地听。
吴震接着道:“就好像你一样!”
“我?”陶岳鸣沉思。
吴震又道:“你帮吴淮远铲除了很多劲敌,但最后的结局并不是名利双收,而是准备接受死亡。”
“也许陶兄以前的结果,就是我今后的注定。”
“在下可以告诉陶兄一个事实!”
陶岳鸣沉声道:“说!”
“剑圣李延津只不过是吴淮远手中的一枚棋子。”
“至于你也是!”
陶岳鸣道:“此话怎讲?”
吴震道:“李延津是吴淮远最狠的一步棋,也是最后一步棋,他想就此借助李延津之手来毁灭你。”
“让你自寻死路。”
“纵然你二人剑术平分秋色,也会两败俱伤。”
“你们之间不管谁死,都对吴淮远有利,这是一场稳赢的赌局。”
“但是,吴淮远万万没想到,李延津居然没有伤你!”
“这倒是出乎吴淮远的预料之外,所以周湖陵才会率众火烧血佛庄,江湖中人连连响应。”
“你已是四面楚歌。”
“吴淮远这是要将你逼上绝路。”
“因为,你再也没有活着的必要!”
“当然,在下只要杀了陶爷,依旧没有活着的必要。”
陶岳鸣双拳紧握,一句话说不出来,他忽然发现以前的自己十分幼稚,为了眼前的利益,被人利用于掌指之间,还浑然无知,引以为傲。
区区数万两黄金就能买走一个江湖好汉的命,获得丰厚报酬的同时,也为今日的人生设下重重阻碍。
自己是赚了还是亏了?
吴震又道:“当日,你与李延津一战,我就伺机在侧!”
“李延津,十万两黄金!”
“这确实是一个诱人的数字,但却是引你步入深渊的关键,利益跟自己的性命比起来,不值一提。”
“至于章九真,也是吴淮远摆放在我身边的一步棋子,无疑吴淮远已经对我起了戒备之心。”
“既然知道危害所在,就当尽全力抹除,所以我杀了章九真。”
吴震郑重其事道:“而救了陶兄!”
陶岳鸣神色漠然,道:“为什么要救我?我已是一个将死之人,四处为祸,还有何颜面活在这世上?”
“命悬一线之人,不如提早结束这担惊受怕的人生。”
“就算被吴淮远利用,也只是为生活困境所逼!”
“试问一个落魄、穷困潦倒、饥寒交加的人,会伸手拿出滚烫的油锅中的一文钱吗?”
“活下去跟手爪被毁比起来,孰轻孰重?”
“既然选择,就无法回头!”
吴震走近陶岳鸣,眉头一竖,沉声道:“但,你还未将手伸进油锅,还有回旋的余地。”
“若此时,一名富商路过,而他刚好遗落了一个钱袋,敢问那位穷困潦倒之人还会去拿油锅里的一文钱吗?”
“根本没理由,所以你还有机会!”
陶岳鸣一把拍在章九真的棺材上,喝问:“机会在哪?”
吴震道:“机会在我!”
陶岳鸣道:“你?”
吴震道:“没错。”
陶岳鸣问:“为什么……?”
吴震道:“因为我与其杀了你,倒不如与你合作,一同颠覆被吴淮远布置好的棋盘。”
陶岳鸣讥诮道:“据说你是他的堂侄!”
吴震道:“没错,连自己堂侄都不放过的人,你说该不该杀?”
陶岳鸣扬起下巴,道:“该怎么杀?”
吴震道:“你来杀!”
“我?”陶岳鸣确定自己没有听错,“哈哈……可笑,真是可笑……”
但吴震并没有笑。
夜更深,灵堂更加阴森。
烛已将尽。
剪芯之人,却已不在。
欧阳杰看着陶岳鸣的断臂,眉头紧锁。
良久。
陶岳鸣正色道:“我已放下手中的剑!”
吴震一口否决,“不,你没有。”
手中无剑,心中有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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