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警备区监狱的一间审讯室里,蓝在青坐在屋子中央的椅子上。对面,桌子后面坐着两个便衣警察。
体型偏胖的警察清了清嗓子:“蓝教授,据说你早年间留过东洋?”
蓝在青看着他,没有任何反应。
胖警察脸一沉,用手指在桌上逐字敲打着,好像为下面的话加了重点:“你应该知道我们为什么把你请到这里吧?知道吗?”
“直接问问题,不必绕弯子。”蓝在青正色于他。
胖警察卡住了:“……我怎么觉得是你在审我?”脸一沉,一字一句地,“蓝在青,别以为自己掩盖得深,我们就不了解你的情况!我问你,林舸被暗杀的那天晚上你在哪?”
“我在杀他。”蓝在青答。
两个人面面相觑。
“你……用什么杀了他?”瘦警察正在记录,抬头问。
“用枪。”
两人对于这样的回答显然缺乏准备,相互看了看。瘦警察继续记录。
胖警察的肥手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什么时间?!”
“晚八点。”
“你为什么杀他?”胖警察问。
“林舸里通外国,不死不足以平民愤。你说,他该不该死?!”
胖警察的脸红了,瘦警察刷刷地记录着。
侧门打开,宫川和翻译走进来。二警察恭敬地点头示意。
宫川首先向蓝在青点头致意,然后和翻译坐在另一张桌子后面,接过瘦警察递过去的记录看了看,微微一笑,用日语道:“蓝先生,我看得出,你意志坚定,有赴死的勇气。作为由衷钦佩你的我来说,我想提示你的是,自从我担当本部至今,已经接待过一百二十位疑犯,最后尚没有一个人自愿选择死,原因简单,他们无法接受这里的几十道特别刑罚……”
蓝在青点点头。
“我们可以重新开始了吗?”宫川问道。
蓝在青看着翻译说:“你告诉他,他已经说完了。”
宫川听了翻译,盯着蓝在青,半天吐出一个汉字:“好。”深夜,白淑隽、冯野、石多哥和杨布丁坐在冯野屋里,气氛凝重。
“这么说,没有办法营救先生了?”石多哥问。
杨布丁低着头,没吭声。
“硬干行不行?我愿意去。”冯野道。
“绝对不行,你根本进不去。我托了一个里面的人,他答应可以递送一次情报,只一次,利用送饭的机会。”杨布丁说。
“你想好传递什么了吗?”石多哥问。
“告诉先生一个信息,让他知道,我们明天的刺杀计划不变。”白淑隽道。
“然后呢?”石多哥问。
白淑隽没回答,眼泪夺眶而出,忙用双手捂住脸。
冯野青筋暴跳,一拳砸在桌子上。
白淑隽平静了一下情绪:“明天的计划有所改动,我去俱乐部,然后我们分头去码头,记住,船一点整出发。”
“等等。”石多哥看着白淑隽问,“你拿什么去?”
“蓝先生的定时器……怎么?”白淑隽露出不解的表情。
“它传到我手里了,就该由我去。”石多哥道。
三人愕然,冯野突然意识到什么,掏出钥匙打开锁,拉开抽屉,不由一愣。抽屉里的爆炸装置没了。他直直地瞪着石多哥:“你?你偷走了?!”
“对不起,非常时期,非常手段。”
“石多哥?”白淑隽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能……”
“放心,我已经收好了,安静!全都别争了,争也没用,我去,铁板钉钉。”石多哥目光坚定地环视着他们。
“多哥!这不是儿戏,你怎么能……”白淑隽急了。
“谁跟你玩儿戏!”石多哥也急了。
“你去,你会被认出来!”冯野道。
“白淑隽,化妆术是你擅长的吧?告诉你,我也受过训练,干这个,你们谁都不如我。”石多哥厉声道。
突然的寂静,持续了几分钟。
“来吧,明天合力。”石多哥伸出一只手。
三个人迟疑了一下,将自己的手按压上去。
“好了,各自准备一下吧。”石多哥道。
白淑隽走到门口,望着大家,最后目不转睛地望着石多哥,心里一酸,眼睛又红了,赶紧转过头去说:“明天……我都要看到大家。”说罢离开了。
杨布丁从兜里掏出一张请柬,放在桌上:“这是俱乐部的请柬。我明天在浮云酒楼先对付伪军,然后在十二点整把车开到这个楼下,如果我没来,你们千万不要等下去,直接去码头。”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明天,希望都看到……”说罢离开。
冯野把褥子掀开,一刀割裂床垫,从里面抽出一把中正式递给石多哥。
“你还挺会藏!垫在身子下不硌得慌啊?”石多哥接过去,拉开枪栓。
冯野点着一支烟,抽了几口道:“多哥,你到底没跟白淑隽谈谈?”
“谈谈?”
“没谈?唉!”
“唉什么呀你。”
“没听出来?笨蛋!”
“你聪明,你不是一样是光棍吗?”
“我光棍?十四姑是我女人!”
“那已经是很久的事了……你该有个家了。”石多哥看着枪笑道,“唉,我还想说的是,虽说咱俩总是犯顶,但大多是我的毛病,你还都让着我,把我当亲弟待,我得……跟你认个错哩!”
“多哥,听大哥的,白淑隽跟你是合适的,你们般配,对脾气,真的。我呢,还是你大哥,永远是。”
石多哥没吭声。
“说话呀。”
“明天我八成就是烈士了,再搭上一个寡妇?”
“别胡说!”
“冯野,这次行动其实不能杀尽敌人,我太清楚了。我又想到了穆先生……他崇尚辛弃疾,明知道国破家亡已成定局,明知道以一己之力无法挽回局面,却毅然以命报国。现在,蓝先生也是这么做的。明天,就轮到我们了。”
“多哥,你不能死,知道吗!”
“知道。”
“去跟你三哥和云妹儿说说话吧。”
石多哥、石有书和云妹儿围坐在楼下的一间房里。
“来,看一下东西。”石多哥将一个精美的长条木盒子放在桌上,轻轻打开盖子,揭开隔板,露出炸药块和定时器,“我进去后,一旦被什么所困,以梳头发为信号,冯野在阁楼看到后立即开枪,这是双保险。明天去的人多,门外的车也多,无论是炸响还是枪响,现场都一定混乱不堪。我应该有机会跑出来。”
“那,青铜匕首呢?要知道,它毕竟躺在炸药上。”石有书问。
“我想办法,把它带回来。”
“你有把握吗?万一游克文不上套呢?一旦匕首没有脱离的机会,怎么办?你想到过吗?”
“那恐怕会有两种可能,一个是它将刺进对方的肝脏,另一个是它将粉身碎骨。只是,对方的名声过于下作,远远不够资格审视它和玷污它。”
云妹儿在一边凝望着石多哥,感到一阵心酸。
过了一会,石有书严肃地说:“不行。”
“什么不行?”石多哥问。
“你不行。”
“可笑。”
石有书从兜里掏出一枚硬币:“那好,同意投币吗?像当初咱俩争谁去云妹儿家拓字一样,我要是赢了,你就再作打算吧?”
“不玩。”石多哥道。
“试试行吗?我要正面,只一把。”石有书说。
石多哥一笑:“你知道,我运气比你好。”
“不见得。”石有书把硬币抛起,钱币在空中翻了几个跟头,落在木地板上,打了几个圈,垂直地卡在地转缝里。
石多哥乐了:“这怎么解释呀?”
“这……”石有书挠着头。
“难道说,应该咱俩去?”
石有书愣了:“咱俩?”他看了一眼云妹儿。她用异样的神情看着他。这是一种鼓励吗?他暗想。
“玩笑。”石多哥收住笑容,合上盒盖说,“穆先生平生最爱张旭的书法,一直有个愿望,去西安孔庙亲自拓一幅,可惜,这个愿望没实现。三哥,咱们约定,十年后去孔庙给他拓字,如何?”石多哥道。
“十年?”石有书喃喃道,好像在掐指算着似有似无的未来岁月。
云妹儿感到一种不安。她望着石多哥,眼里浸满泪水。
这一刻被石有书看在眼里,心再次被扎了一下。
“云妹儿,青铜匕首呢?”石多哥问。
云妹儿把钥匙攥在手里:“在手提箱里。明天早晨,出发的时候再把它装在盒子里,好吗?”
石多哥看了看箱子,又看了一眼云妹儿,琢磨了一下,点点头,看了一下表:“天快亮了,抓紧时间,休息一下吧,你们要在六点前赶早班船。”他向石有书伸过手,“三哥,再见了!”两只手握在一起,“照顾好云妹儿!”他用力握紧了石有书的手,觉得对方的手冰凉,“云妹儿,盒子放在这儿了,七点钟我来取。我……就不送你们了。”他看着她,还想说些什么,但嗓子好像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于是转身离去。
石有书目送石多哥离开,转头见云妹儿面色苍白。
“睡一会吧。”他轻声道。
云妹儿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望着门口。
“云妹儿?”他再次唤道,“睡一会吧,我们还要赶路。”
她好像突然从梦中醒来,轻声道:“有书,我不走了。”
“啊?”他仿佛没听清。
“我不走了。”她清晰地重复道。
石有书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瞪着她。
她走到桌边,坐下,望着他说:“对不起,有书。我的主意已经定了……”她看了一眼桌边的手提箱,将钥匙放在盒子边,“你怎么想,怎么做都行。我是有些困了,睡一会。”
他的身子僵硬了。
月光透过窗子照在云妹儿的手提箱上。座钟当当响起来,指针停在五点。石有书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那只箱子发着呆。
他转过脸,看着俯在桌上熟睡的云妹儿。
“云妹儿,云妹儿?”他轻声唤。
她没醒。
他的A和他的B在作战,以至于他浑身发抖。
魔鬼赢了。
他轻轻起身,悄然走过去,拿起钥匙,打开锁……
座钟再次敲响,云妹儿醒来,发现石有书已经离去。箱子的锁开了,箱子里的匕首已被取走。
她在屋里站了一会,找出纸和笔。
阳光从阁楼的石花窗投射进来,石多哥斜靠在床上,看了一下表,见冯野正坐在窗前,窥望窗外。
“你再睡一会,刚七点。”冯野道。
“睡不着。”石多哥起身,“他们……”
“已经走了。”
石多哥跑下楼梯,见房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看到空荡荡的屋子。桌上,那个盛放匕首的盒子不见了,留下一张纸。那是云妹儿留给他的信。多哥,有书已经走了,匕首在他那里。
我决定为你们做点事情。你看到信时,我已经在俱乐部了,所以你们万不可去找我,以免事情前功尽弃。多哥,你还有许多事要做,答应我,不能死。保重,三号码头见。云妹儿。石多哥的手颤抖着。
2
浮云酒楼张灯结彩,服务生们上下忙碌着。杨布丁在柜台前用布把一个个高脚杯擦得晶亮。杨仁朴走进餐厅:“布丁啊,准备得怎么样了?”
“准备这么多餐位,到底有多少人用餐?”杨布丁环望着大厅。
“二百人吧。”
“二百人?”杨布丁一愣,这个数字远超出他的想象,“不是说七十人吗?”
“今天是庆祝活动,几个集团军的官佐都要来凑热闹,咱们一定要准备周全,叫长官们吃好、喝好,怎么,有什么问题吗?”
“没。”杨布丁盘算着另外的事情。
“你在这盯着,我还有事,中午回来。”杨仁朴朝外走去。
杨布丁走进酒水库房,将门反锁,取出注射器,将毒药打进酒塞里。
俱乐部门口,汽车、黄包车来来往往,达官显贵陆续抵达。
云妹儿出现在俱乐部前,环视四周,不经意地朝街对面的圆形石花洞望去。
石多哥和冯野坐在圆形石花洞前,睁大了眼睛。
云妹儿出示请柬,走进大门。
游克文从一辆车里出来,一副酬躇满志的样子。于汉学跑过去鞠躬道:“游司令!”
游克文乜了他一眼:“正缺翻译,就你吧。”径直朝门里走。
于汉学忙跟进去:“司令,您气色不错……”他走进大厅,一边冲别人点头,一边四处张望,眼睛一亮。
云妹儿坐在厅的一角,正悠闲地喝着茶。
于汉学走过来,诡秘一笑:“石太太,你怎么来了?”
“我不能来呀?”云妹儿放下杯子。
“郁文兄呢?”
“他在忙工作。”
“哦?”于汉学拉过一把椅子坐下,“我感兴趣的是,你怎么敢来这儿呢?”
“来这里需要很大的胆量吗?”她莞尔一笑。
“啊,我是说……”
云妹儿打断他:“有些事,你并不一定都清楚,包括蓝在青、林舸究竟是怎么回事,里面的玄机是什么,你清楚吗?”
于汉学听得有些傻,一时难以确信她的来历。
不远处,杨仁朴正在跟客人寒暄,往门外走着。
云妹儿问:“认得他吗?”
“商会会长,我们不太熟。”
“一会我给你引见。”云妹儿道。
“那好啊!”于汉学受宠若惊,看到她身边的礼盒。
云妹儿接着说:“杨会长去浮云酒楼了,让我把礼物直接给游克文司令。”
“礼物?”
“是一古董,铜的,刀子。”
于汉学愣住:“青铜匕首?真的?”
“当然是真的。”她抿了一口茶,看了看表。
厅里聚集的人多起来,欢笑声不绝于耳。几名便衣警察和军官突然跑进来,大厅里一阵躁动。俱乐部秘书大声宣布:“後藤中将到——”
军乐队奏响海军进行曲,众人起立,报以热烈的经久不息的掌声。後藤走进来冲人们点头致意,径直走到里端和一群官员寒暄。
一个干事跑过来,冲于汉学勾手:“快,司令叫你去!”
于汉学受宠若惊,腾地站起来,忙不迭地随干事跑过去。
云妹儿望见游克文正和後藤互致军礼,後藤对他竖起大拇指夸耀着什么,于汉学跟在游克文身边帮着翻译。
石多哥透过石花窗望着对面窗内的人影,却找不到云妹儿,急得直冒汗。
浮云酒楼里,二百名军官正大力鼓掌。杨仁朴主持宴席,对军官们大加吹捧:“……大家就要出征剿共了,为犒赏将士,本店专门准备了好酒,望兄弟们尽情品尝,哦不,是一醉方休!”
军官们叫着好,热烈鼓掌。杨布丁等纷纷开瓶倒酒。
“诸位,我还有话要说,呵呵……”杨仁朴张开双臂,显然要发表长篇大论。
杨布丁看了一下表,焦虑起来。
俱乐部里,一名日军中佐挥舞军刀,在表演刀舞。
后藤向在座的皇协军将领叨咕了一番。于汉学翻译道:“执行官建议诸将领也表演一段,什么歌呀,花拳呀,杂技呀,口技呀都很好!”
众将领窃窃私语,显得难为情。
游克文突然想起什么:“你刚才说有人给我送礼?”
于汉学弯下腰:“是杨会长的朋友,说那礼物是一件匕首。”
“人呢?”游克文问。
“没走,还在那边喝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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